陶眠站在墳塋前,絮絮叨叨說了良久,才提著竹筐下山。


    桃花山永遠是靜謐宜然的風景,此廂靜美,京城卻鬧翻了天。


    白魚假意投敵,成為四皇子的幕僚,並誘使他發動兵變。


    而此時本該身在千裏之外的太子卻帶領著兵馬,天神般出現在皇城,在禦前成功鎮壓兵變。


    四皇子在兵敗後逃竄,被太子親手斬於馬下。他提著四弟的頭迴到宮中,麗妃見狀驚厥不起,不出半個時辰服毒自盡。


    太子跪在殿前,向皇帝匯報戰果。手足相殘的戲碼赤裸裸地擺在年邁的天子麵前,血腥氣陣陣湧入宮闈。


    皇帝在此次兵變中一病不起。


    陶眠從一個行商口中聽說了這些事,他的腳邊是變成白鵝的仙鶴。這仙鶴適應能力極強,很快就和村中的原住鵝打了個五五開。


    在一片嘈雜的鵝叫聲中,陶眠沉默不語。


    “這次太子能夠成功鎮壓四皇子發起的兵變,還多虧了那位料事如神的白魚先生,”眼前這行商對元鶴盲目崇拜,“太子登基之後,為元家平反。你猜怎麽著,原來這白魚先生,就是當年元家的公子元鶴!”


    陶眠聽到了元鶴的名字。


    元鶴……這個名字本該以更榮耀的方式響徹天下,正如他出生之時,一聲清越鶴鳴,劃破蒼穹。


    他吃了百般苦,甚至在黃泉走了一遭,如今終於讓元家再度堂堂正正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元鶴也算遂了畢生心願。


    “我的徒弟,該迴來了……”


    陶眠緩緩地說了一句,引得對麵的行商好奇。


    “你的徒弟?誰?話說你是何人……”


    “我麽?我就來這裏吃一碗素麵,無須知曉我的姓名。”


    陶眠把錢放在桌上,便悄然離去了。


    山下的村子變得很快,舊人故去,新人來臨,村民一撥又一撥,生生死死,如今認識桃花仙人的幾乎沒有了。


    陶眠有意隱去了自己的行蹤。桃花山的仙人成了一個傳說,那桃花道觀也是時隱時現,偶有上山采藥的村民窺見一角,待到走近時,又什麽都看不到了。


    陶眠就用這樣的方式,慢慢地斬斷塵緣。


    隻是村中活得長的三兩位老人,坐在大柳樹下乘涼時,會給孩童們講述關於陶眠和他的弟子們的故事。


    老人們講得神乎其神,有許多臆想和猜測。小孩子分辨不出這裏麵的真假,隻會張大嘴巴發出哇哇的驚歎聲。


    陶眠有時候還會坐在房頂偷聽,聽到他能唿風喚雨顛倒天地時,他不由得失笑。


    新帝登基,太上皇在殿中靜養,所有事都推給了他的兒子。


    那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臥床不起,而且經常犯糊塗,連年輕的天子都認不出。


    元鶴在他臨終之際,見過他一麵。


    他走到老皇帝的病榻前,準備完成最後的複仇。


    當年唯我獨尊的天子已經老了。他連唿吸聲都是極輕的,仿佛怕打攪了什麽。


    元鶴靜靜佇立,眼神落在這個力微體衰的老人身上,如此直觀地意識到時間的平等。哪怕是九五至尊,也留不住那短暫飛光。


    昏睡中的老皇帝,似乎察覺到床邊的人。他睜開眼睛,眼球渾濁,眼皮無力地耷拉,幹癟的嘴唇蠕動幾下。


    他輕聲念出眼前人的名字。


    “元……日?”


    老皇帝把元鶴認成了他的祖父。


    第383章 飛光飛光


    人死之前會迴光返照。


    老皇帝在那天夜晚說了許多話,加一起恐怕要比他近一個月說出的都要多。


    他碎碎念叨的都是年輕時候的往事。有他做皇帝之前,如何在殘酷的皇位之中生存下來。也有他當了皇帝之後,勵精圖治,累到夜半偷偷咳血。


    他是真的糊塗了,把元鶴當成了元日,把元日當作一位許久不見的老友。


    “我這輩子,做了諸多善事,也犯下諸多錯誤。”


    老皇帝的視線從元鶴的臉上,移到床帷邊的刺繡。


    “有一年我微服私訪,來到一條江邊。我望著滔滔江水,滾滾逝去,忽而有一種錯覺,我不過是被這洪流卷走的一粒沙。能留下什麽呢?什麽也留不下。我之生也,渺渺不足道。我想跳入那條江。


    身後的暗衛緊盯著我,生怕我有個差錯,那他們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我迴頭望見他們惶恐的臉,心想,算了。生雖然無意義,死卻要給人添亂。罷了,罷了。


    坐上這把龍椅,從此盡是身不由己。”


    老皇帝咳嗽兩聲,再開口時,聲音愈發沙啞。


    “元日,我忘記了和很多人如何相遇,卻唯獨和你初見時的畫麵猶在昨天,或許因為那時是我最快活的日子。


    在大殿內,我親自主持殿試。旁人冥思苦想,焦慮萬分,你卻從容不迫,鎮定如常。你是第一個落筆的人。


    而後你成了狀元,我召見你。大紅色的狀元袍,立於殿下,微微垂首,兩手拱在身前。我坐在那把龍椅,剛滿三年,正值意氣風發。


    如今我卻老去了,華發蒼蒼。我這雙手,握不住筆,也拿不起劍。”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老皇帝死了,在飲下元鶴手中的那杯無色的酒後。


    ……


    轉眼間,新帝正式登基已有半年。


    陶眠數著日子,總是期盼元鶴有朝一日迴到桃花山。黑蛇讓他放棄,就連白鶴也勸他不要等。


    等不到的,總要叫人失望。


    陶眠在這件事上異常固執,誰勸都不聽。趁著這段閑暇,他來到栗子山,逗留了一段時間。


    來望的狀態要比他上迴來時好上許多,最起碼再也沒有把他認錯。偶爾精力充足的時候,還能和陶眠閑侃幾句,像往常一樣。


    說起這個七弟子,來望也是一歎。


    “就算你等到他迴來,他也僅剩半年的壽命了。他執意不歸,極可能是怕離別時太傷感。”


    陶眠沉默,數著地上的螞蟻。


    來望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臉頰。視線下移,也陪他一起數。


    “小陶,我的時日也不多了。”


    “你又說這種話。”


    “之前都是騙你的,這迴是真的。”


    “那我這迴還當作你在騙我。”


    來望伸手想要去夠一顆栗子,但他的兩腿沒辦法移動,手指撈了幾次都沒成功。


    是陶眠默默地把盤子推近,讓他順利地從中拿走一顆。


    來望也沒有剝,就放在手指之間,指腹搓著它光溜溜的殼。


    “生死之事,你比我看得透。再說咱倆相處的時間太久了,彼此生厭,你肯定嫌我煩。”


    “是有點嫌棄。”


    “我走之後要去找她了,我不會孤單。但你的生命中失去一個俊逸灑脫又開朗陽光的朋友,你的損失要比我大得多。”


    “……”


    “小陶,就算你已經成仙了,你也要常常交朋友。你那些徒弟不算,他們隻會給你添亂和添堵。”


    “我一個人挺好的。”


    “那你保證不會再收徒。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就好。你那桃花山但凡多住進去一位,都是一場劫難。”


    “……”


    這陶眠給他保證不來。未來的事,誰都說不好。


    來望也不糾結於這事兒,好不容易他今天清醒,要多說些話。


    他和陶眠聊了很久,一直到太陽下山。陶眠說要繼續給他尋醫問藥,來望擺擺手。


    可別了,他早就該跟故人團聚。隻是因為陶眠這老不死的還在,他才一拖再拖。


    最後來望難得感傷地說了一句——


    “小陶啊,沒了我你可怎麽活。”


    若是往日,來望說出這話,陶眠絕對要一桃枝抽過去。


    如今卻是不能,來望是真的牽掛。


    陶眠要在這栗子山賴上幾天,來望卻轟他快走。


    “看見你活得這麽長,我就氣不順。快走快走,別在這裏礙眼,說不準我還能多活幾天。”


    陶眠與老道士辭別,這一別就是再也不見。


    那天來望拄著拐杖,把陶眠送出去很遠。等陶眠的身影離去了,他別過身,悄悄抹掉幾滴眼淚。


    陶眠迴到桃花山,山下又多了關於元鶴的傳聞。


    白魚先生消失,元鶴也不知去向。


    有人說是兔死狗烹,被新帝殺了。也有人說是之前四皇子在世時,為了讓其服從,給元鶴下了毒,如今毒發身亡了。


    什麽離譜的說法都有。


    陶眠起初是不信的,七筒的本事大著呢,他有的是辦法逃出生天。


    但隨著謠言愈傳愈烈,連陶眠自己心裏都沒底。


    他徒弟該不會真的偷偷死在外麵了吧?


    陶眠這迴坐不住了。他收拾行囊,不管元鶴在信中的阻攔,執意要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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