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得到了救蟲子的辦法,把書一合,開始給鳥喂瀉藥。


    沈泊舟自靜觀台下山,一路上思緒萬千。


    他其實並沒有表麵上那麽淡定從容。


    幻真閣的破滅是積重難返。老閣主年紀大了,近兩年任人唯親,聽信讒言。和長子沈青林的關係日漸疏遠,整天懷疑他要篡奪自己的位子。


    跟外界看到的“父慈子孝”截然相反,沈閣主越到老了,就越放不下權力,變得昏庸狹隘,甚至無法忍受沈青林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以曆練之名,將他派去了偏遠的分閣。


    沈青林是個孝順兒子,始終掛念兒時父親對自己的好,哪怕委屈且不甘,也順從了他的意思,前往分閣。


    大哥離開,父親又老邁,這對於留在閣中的沈泊舟本來是大好機會。可惜陰差陽錯,他墜入湖中,被一縷幽魂占據了身體。


    沈泊舟早已不是當初的沈泊舟。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姓名,不記得來處,更不曉得歸向何方。他睜開眼睛,見到的是一屋子的仆人丫鬟,還有滿臉焦急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自稱是他的兄長,而他,是幻真閣的沈二公子。


    借宿的這具軀體似乎做過許多惡事,閣裏的弟子,伺候的仆從,見到他都恨不得繞著走。就連待他比較親切的大哥,說話的時候也要看他臉色有無異樣。


    他不喜歡所有人對他唯唯諾諾的,他要改變這種局麵。


    所以他慢慢地對旁人友善,和氣地講話。幻真閣的人每次見他平和地開口都像見了鬼似的,他唯有心底苦笑。


    是啊,本來就是一抹無根的孤魂。


    重新獲得一次生命的沈泊舟不貪心,幻真閣的閣主之位輪到誰坐,他不關心,也不在乎。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知足者常足,他隻想安安穩穩地過這一世。


    怎奈福禍相依,他得到重生,過了沒多久的太平日子,就要麵臨家破人亡的慘劇。


    幻真閣被三家圍攻,老閣主身死。得知慘禍的兄長沈青林千裏夜奔,卻因寡不敵眾,大敗,自戮於荒山。


    而他被仇家拔除靈根,帶傷拚命奔逃。或許是生死存亡的緊迫感激發出了他的本能,讓他無師自通,舉起劍保護自己。


    敵人窮追不舍,他又負傷,逃了沒多久,眼看著要被追上。千鈞一發之際,是位路過的修士出手解決了追兵。


    那仗義的修士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恩怨,以為魔域之徒烏合起來欺負老實人。等他發現了沈泊舟同為魔修之後,他大歎一聲,怪自己看走了眼,搞了半天是狗咬狗,惡人害惡人。


    沈泊舟沒有力氣為自己辯解,隻說,任憑道長處置。不知道對方是突然生出惻隱之心,還是單純地突發奇想,他把沈泊舟放了。


    “我誤救了你,是因緣至此。但你我終歸殊途,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聽天由命。”


    沈泊舟謝過那修者,踉踉蹌蹌地,在月夜下逃亡。


    中間的曲折艱難不贅述,總之,他誤打誤撞,來到了桃花山。 這時他已經失去大部分意識,時而清醒時而錯亂,全憑本能在撐。


    他以為自己要命喪於此,心想,能埋骨於這桃源地,也算詩情畫意。


    萬事皆休矣。


    在徹底喪失求生的欲望之際,一雙手托住了他。


    “……沈泊舟?”


    對方竟然認得他。


    能認出來,並不意味著好事。過去的沈泊舟惡行良多,保不準眼前這個,也是他的仇家。


    然後他就聽見對方說——


    “哎呦,幾天沒見,這麽拉了?”


    ……


    好吧,雖然在嘲諷,但他似乎、大概、應該是……


    得救了。


    第112章 乘風至遠


    之後沈泊舟稀裏糊塗地在桃花山安頓下來,還拜了個師父。


    師父有點瘋瘋癲癲,不像仙人像神棍。


    某日他出門倒水,看見仙人蹲坐在道觀門口,麵朝南方張大嘴巴,像個神獸。


    沈泊舟不禁問他在做什麽,他說他在吞吐日月精華。


    ……


    哪怕現在的這個沈泊舟對修煉之事再怎麽一竅不通,他想也不該是這麽個“吞吐”法,總得要盤坐,運氣,冥思……


    師父卻斥他迂腐,說大道至簡,最高級的功法往往隻需最簡潔的修煉方式。


    沈泊舟站在原地,領悟了片刻,好像明白些什麽。


    “仙人師父,你餓了嗎?”


    他問。


    “餓了。”


    正在神獸蹲的師父如實迴答。


    果然,等沈泊舟做好一桌子菜,添了師父的五髒廟,他也不嚷嚷著什麽“吸取日月精華”了。


    沒有什麽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


    如果有,就加個餐。


    桃花山的仙待他這個被迫逃亡的魔是極好的。他不但為他療傷,還傳他仙法。


    沈泊舟沒有修煉的才能,他知道,他隻不過是寄宿在了這軀殼中。


    何況現在靈根被廢,雪上加霜。


    沈泊舟不願見師父失望,從他來到此世,他已經被迫見到了太多失望的臉。


    他很用功,也很腳踏實地,知道萬事不能急,要慢慢來。


    可偶爾他會茫然。


    勤奮是必要的嗎?練就一身仙藝,是必要的嗎?


    在旁人看來,他的父兄被殺,仇人還沒有放棄搜尋他的蹤影。


    他理應勤學苦練,早日立身,為親人報仇,重振幻真閣。


    但他和沈閣主,甚至沈青林的相處時間非常短暫,就突遭巨變。沈泊舟捫心自問,很難說出他有足夠的動力和仇恨,支撐他去複仇。


    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很懦弱,但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這樣的人,要有多大的決心和勇氣,要經曆怎樣的刻骨銘心,才會為某個人奮不顧身,再度直麵死亡?


    至少現在的沈泊舟不會。


    他搖擺不定,一顆心動蕩起伏。看似平靜溫和,卻也有萬千愁思。


    仙人是個明澈的人,像一塊能映照出任何人心的鏡子。沈泊舟想,或許對方早已看穿自己的動搖,隻是遲遲未言明。


    這麽一想,沈泊舟的思緒更亂了。


    他一路下山,腦子裏百轉千迴,幾乎要把自己逼瘋。等到了山下的道觀門口,他心想,要不直截了當地和師父敞開談算了。


    打定主意後,他進門,一時間沒看到人。


    沈泊舟一怔,眼神拐個彎,最後在院子的一角發現了蹲在地上的陶眠。


    “……”


    他上前幾步,詢問。


    “仙人師父,又在吞吐日月精華?”


    “沒有,”仙人頭都沒抬,還是專心致誌地瞪著牆角,“我在等鳥拉粑。”


    ……


    世界紛紛擾擾,仙人在牆角鬥鳥。


    一瞬間沈泊舟覺得自己在山上的各種糾結搖擺,想出的十幾個坦白的辦法,都沒了用武之地。


    沈泊舟也蹲在牆角,仙人還給他讓了讓地方。


    現在變成兩個人在等鳥拉粑。


    要能理解眼前這畫麵,恐怕還得再過個一千年。


    傳信鳥在二人期待的目光中,壓力巨大。


    它抖了抖羽毛,終於——


    仙人大喜,嘴裏念叨著“生了生了”,讓那可憐的鳥飛走,用一根小樹枝攪來攪去。


    黑殼的金鼻蟲都變成花殼子,幸好,還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


    然後仙人又在翻書查,能不能把金鼻蟲放在水裏洗。


    沈泊舟看他忙活個不停,插著空隙問師父這是什麽情趣。


    師父翻了個不優雅的白眼,說誰家仙人的情趣是看鳥排泄。


    金鼻蟲不能入水,但能入油。陶眠取來一小盆冷的香油,把蟲子放在裏麵,讓它慢慢爬。


    趁著這功夫,他給沈泊舟講了講前因後果。


    原來仙人忙活這通,還是為了治他的靈根。


    沈泊舟心底有些過意不去,他猶豫再三,還是打算和仙人聊聊心裏話。


    “仙人師父,我……知道以我的靈根,很難在修煉之途有什麽大的作為。何況我的領悟力又差,再怎麽學,都不如黃師兄。”


    陶眠插了一句。他說你那黃師兄屬於天縱奇才,雞中的戰鬥雞。它現在眼高於頂,連師父我都不放在眼裏,就連為師都要讓它三分,小六更是不必介懷。


    沈泊舟搖搖頭。


    “雖然徒兒見識少,但也知道靈根不是那麽容易修補的。我怕仙人師父費盡心力為我奔忙,最後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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