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薛瀚還在森然冷笑。


    不過有門路廣大的薛掌櫃在,進入幽冥堂這件事就變得順利多了。陶眠把自己當成個行囊,被薛掌櫃提溜著就行,旁的都不用管。


    因為太過隨性安靜,穿得也樸素,還被幽冥堂門口接待的管事當成了薛掌櫃的仆從。


    陶眠鬱悶。


    “下次要不我施幻術時,別把自己變成路人臉了。”


    “從平庸的仆從變成俊朗一點的仆從?”


    “……”


    “你該慶幸別人隻把你認作仆從,要是認作別的——”薛掌櫃嗬地笑了一聲。


    “…………”


    陶眠迴給他更長的沉默。


    原本成功進來之後,再見見徒弟,就萬事大吉了。


    結果中途出差錯。殿內魔氣過重,陶眠暈得不行,差點被門檻絆倒。


    他搖搖晃晃地跟著薛瀚進殿,打算坐著緩緩精神,再去看徒弟。


    然而沒等他這邊清醒,那邊就要拆房。


    始作俑者不是別人,還正是他的三弟子和四弟子。


    兩人打得難分難舍,畢竟都是修真者,就算是小打小鬧,也是能把大殿弄個底兒朝天的程度。


    堂主和穀主打起來了,幽冥堂的下屬衝過來,對麵的左使一對多,保護著楚流雪。


    這迴從兩人打鬥直接變成群架。


    雖說魔域不如凡間仙界規矩多,但這樣在宴席中途大打出手的情況也不是那麽常見。賓客們不知如何是好,幫哪一邊都得罪人。大殿的房頂陣陣搖晃,幾塊瓦片被震落,掉在大門之外,啪地摔個粉碎。


    不止是房頂,連房梁也搖搖欲墜。陶眠剛站起身,準備上前製止。但他苟命的香囊忽然掉在地上。


    正要彎腰去拾,半截房梁忽而塌落。


    如果不是薛瀚從後麵猛拽了他一把,恐怕陶眠的腦袋就要遭殃。


    這下仙人是怒了。


    那一時刻幾乎沒人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在楚流雪和談放短暫分開又要衝向對方的瞬間,兩柄長劍當地插入他們麵前,足足紮進地麵一尺深。


    兩人被迫頓住腳步,煙塵散去,眾人也循著劍飛出來的方向看。


    那人影有些模糊,但聲音先傳了出來。


    “還打嗎。”


    他語氣嚴厲肅正,不知是何方神聖駕臨。


    第47章 皎白月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宴席上的賓客們尚且處在天盡穀和幽冥堂的當家打起來的震驚中,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竟然還真有膽子大的敢強行橫在二人中間拉架。


    那兩柄飛出來的劍一長一短,明顯不屬於同一個主人。


    而劍的兩位主人也是才發現自己的隨身之物不見。


    “那是……我的劍?”


    飛起的塵埃緩慢落地,楚流雪和談放各站一邊,互相瞪著對方,誰也不退讓。


    直到那神秘人物出聲,兩人才紛紛側身,恭恭敬敬地彎腰作揖行禮。


    “師父。”


    “師父。”


    竟然是他們的師父?!


    這下眾人更是要驚掉下巴。


    楚流雪和談放居然拜過師父。


    幽冥堂的堂主和天盡穀的穀主竟然是一個師父。


    這兩件事不知哪件更叫人驚訝。


    賓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爭鬥中心的人,那人衣著素雅,一根青玉簪束發,單從麵容看年紀很輕,甚至和他的徒弟差不多歲數。


    這樣年輕的修者,就是二人之師嗎?


    陶眠站在兩個徒弟的中間,神情難得有些壓抑的惱怒。


    弟子們也是第一次見陶眠生氣,大氣都不敢喘。


    別看二人在外麵威風凜凜,到師父麵前,仍是要恭順俯首,老實聽話。


    “好好的宴席,攪成這個樣子,”陶眠頗為恨鐵不成鋼,“你們——”


    他想斥責徒弟兩句,結果話還沒出口,後者已經在哄了。


    “師父莫氣,是徒兒的錯。”


    “都怪我們二人不好。”


    ……


    低頭認錯之迅速,讓人不由得懷疑他們到底走沒走心,是不是真的認為自己錯了。


    陶眠多聰慧一人,別人能想到的,他更是心中有數。


    兩姐弟是在他眼皮底下長大的,心裏那點小九九,他能不清楚?


    於是仙人更氣了,重重歎一聲,拂袖離席。


    楚流雪和談放對視一眼,姐弟曾經的默契時隔多年再度重啟,前者追了出去,後者拍拍身上的灰塵,臉上含著笑意,若無其事地安撫在場的來客,仿佛剛才那個打得甚為兇狠的人不是他。


    仙人並未走遠,楚流雪尋了一小會兒,便在庭院內一株垂絲海棠下發現了他的身影。


    陶眠正在破壞花草樹木。


    他折了一段花枝,心煩意亂,從四下飄落的花瓣可見他的心情。


    楚流雪腳步停頓,又毅然地走上前,來到陶眠身側。


    師徒二人一蹲一立。陶眠懶得仰頭,說你別跟我講話,我正在氣頭上,或許會罵人。


    楚流雪說算了吧銀票,別為難自己了。隻能說你的素質有待降低,罵人你是學不來的。


    陶眠豎著耳朵一聽,嗨呀,他這還是被瞧不起咯?


    他站起來要跟徒弟理論一番,讓她見識見識自己的詞匯量。


    結果眼神恰好對視,向來情緒內斂的楚流雪沒繃住,展顏一笑。


    “笑什麽。”


    陶眠故意端起師父的架子,虎著臉質問她。


    楚流雪笑著搖頭。


    “沒什麽。隻是突然發覺,你還是你。”


    真好。


    這迴仙人也不好意思拿腔作勢了。他支吾一聲,算是承認。


    兩人就並肩坐在院中迴廊上的長板,月色空明,無風無雲,可謂良宵。


    他們拉扯閑言絮語,專挑沒用的聊,小半個時辰都是廢話。


    或許這也是師徒之間獨有的默契,世事太苦,相逢又難,不如聊些開心的廢話,換得一笑。


    即便如此,陶眠也敏銳地察覺到,楚流雪比以往更沉默了。


    拜入桃花山的四個徒弟,顧園、遠笛、流雪、隨煙,要說哪個讓師父最省心,還得是三弟子。


    楚流雪永遠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很少意氣用事。她從小就是心思縝密的孩子,陶眠不擔心她吃虧受騙,卻未免憂愁她會因為思慮過重而給自己增添負擔。


    山中的仙不勸下山的人,世事紅塵任由它如流水逝,本該如此。


    但道理歸道理,要是事事都循規蹈矩,不就成了行屍走肉麽。


    陶眠說流雪,山上的桃花開了,若是閑來無事,就去轉轉吧。


    楚流雪笑彎了一雙眼,說,好。


    這承諾不算承諾,她心知肚明,此生或許再無迴山的機會。


    即便迴去了,也是雙手染血的罪人一個。


    但月色如此皎白明麗,又何必說些喪氣的話,破壞良辰美景呢。


    那位安靜少言的左使忽而出現在一株花樹之下,沒有出聲,但能讓庭中的二人發現他的存在。


    “我走了,銀票,”楚流雪離去的背影瀟灑自若,背對著陶眠一揮手,“來日迴到山中,記得為我留一壺好酒。”


    等到她和左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庭院的月門外,陶眠才輕聲開口。


    “還不打算出來?莫非是不想見我這個師父了。”


    身側的花叢發出細瑣的響動,是衣衫拂過的聲音。


    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一道年輕的男聲。


    “怎會,”談放繞過花叢,語氣有些無奈,“師父別苛責我了,我嘴笨,向來不會辯解。”


    陶眠不置可否,拍拍身邊的空位讓他坐。


    談放順從地落座,一抖衣擺,幾朵凋零的海棠滑落。


    聊些什麽呢。


    不見麵的時候,總有千言萬語。等到重逢,又不免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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