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村中的沙土路,兩側的房屋鱗次櫛比。原本住著人家,但現在已經空了。


    物是人非。


    楚流雪跟陶眠提了一句,這裏曾經鬧過饑荒,就不再多言。


    也無需多說什麽,一切已在不言中。


    村子是依傍著一座矮山而建,山腳下有兩三戶人家,楚流雪正在其中一家的前麵駐足。


    這家比起其他的房屋來得狹小簡陋,外麵的籬笆有一半已是頹壞。楚流雪推開院門走進去,陶眠在身後跟隨著。


    她沒有在屋子裏停留,似乎這裏不值得懷念,而是徑直穿過,來到房屋後的院落。


    這裏也有一棵大梨樹,比之前村口的那棵更要大。雖然沒有開花,但看那枝葉繁茂的樹冠,也能想象盛開之時,必是遮住一片天空的玲瓏雪色。


    “還活著。”


    楚流雪拍了拍樹幹,像探訪一位老友。看見這棵樹仍然留有一絲生機,楚流雪鬆了一口氣,上抬的眼眸中透露著欣喜。


    院落之後就是小山,楚流雪推開籬笆中間的小門,待陶眠經過後,才將其掩好。


    眼前這山自是不如桃花山那般靈氣豐沛,但也算是小有靈韻的山。楚流雪走在一條幽長的小徑,在陶眠看來已經是與旁邊的灌木荒草沒什麽區別,隻是少女熟練地在前麵用衣袖撥開雜草,才能發現這是一條通往山裏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楚流雪才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四處尋找著,最後,來到一塊空地。


    這空地的位置偏僻,側麵就是懸崖絕壁,稍不留神就會踩空。


    山穀間的風吹動兩人的衣擺,楚流雪長身玉立,站在幾座荒墳前。


    五個荒墳,其中四個有墓碑,另外一個似乎被人挖開後又重新掩埋,不知曉中間出了什麽變故。


    一道長長的溝壑,把其中兩座墳和另外三個隔開。


    少女的馬尾被風吹動,她背對著陶眠,講起了幾座墳的主人,聲音寂寂。


    “四座墳,埋葬的分別是竇家救我出來的老仆、我的養父楚秀才,以及後來收養我的一對夫婦。”


    楚隨煙說她從魔域離開後,老仆用自家剛出生不久的親孫女換了她,死裏逃生。追兵追得太緊了,她來不及逃出太遠,來到這位於兩界之交的村落,已是筋疲力竭。


    她以為自己和嬰兒的命都要交代在這裏,絕望地伏在入村的小路上,四麵都是盛開的梨花,遮天蔽日,如同純白的雪。


    好心的秀才發現這一老一小,那時,繈褓中的女嬰睜著眼睛,眼瞳裏倒映的,是漫天的雪白梨花。


    “留雪,他給我取這個名字,不是因為冬日的雪天,而是因為那飄雪似的飛花。”


    秀才收留了女嬰和老仆,老仆不識字,給孩子起名的任務就落在了有文化的秀才身上。


    秀才為女孩起的名字是“留雪”。梨花滿徑千樹雪,他把初遇時最美好的一刻印在了女孩的名字中。


    沒多久,老仆病逝了。她的忠心讓她在危難時做出犧牲,但那本該是她孫女的女嬰總是出現在她的夢中,鮮血淋漓。老仆受愧疚折磨,鬱鬱寡歡,很快身子垮下來。


    她不想給秀才添麻煩,自己走到林子裏,不吃不喝七天,在萬籟俱寂的月夜亡故,悔恨與歉疚,終是伴隨著死亡而了結。


    從此秀才與這個和他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孩相依為命。他教她識字、觀星,帶她去山上認哪些是毒草,哪些是藥材。


    秀才帶她去認一種豔粉的花,他說叫夾竹桃。這種花渾身是毒,人畜誤食致死,


    但它同時又是一種藥材。


    秀才不止教女孩知識,也教她道理。花本是無辜無罪,隻在於用它的人心腸如何。


    而人心總是幻變不定的,善惡一念生。


    秀才體弱,女孩為了給他治病,自學醫術,甚至親身試藥。


    但人生就是這樣,拚命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秀才不要女孩再為他以身涉險,也不想她整日地往山裏跑,他想和她多說一陣子話。


    他告知了女孩的身世,因為這是老仆臨終的囑托,不能違背。但他又不願讓親手養大的孩子陷入仇恨的漩渦。他說愛有窮盡,恨卻無窮已。冤冤相報,哪裏是盡頭呢。


    女孩不願讓秀才死不瞑目,盡管她知道秀才是被人下了毒,仍是點頭答應他。


    秀才安詳地閉上眼睛,恍若睡去。女孩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緩緩收迴顫抖的手。


    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秀才,在生前為女孩找好了出路,他把她托付給村裏的一對夫婦。


    夫婦問女孩的名字,女孩說她叫楚流雪,楚河的楚、流逝的流、飛雪的雪。


    她想既然什麽都留不住,也不必空餘一個名字,一個泡沫似的美好念想。


    秀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給這對夫婦,他們才肯答應收留楚流雪。楚流雪寄人籬下,在那家裏像個仆人,小小年紀學會各種家事,伺候著名義上的“爹娘”,但那時她並不怨恨。


    直到他們把她賣去青樓,楚流雪才第一次生出被稱為“恨”的情緒。


    她用毒把人販毒死,沒有人能想到這麽小的孩子竟然會用毒,人販自然缺乏防備。


    楚流雪的養父母也是。


    “我的恩人埋葬於此,我的仇人也埋葬於此。”


    楚流雪望著四座有碑的墳,老仆、秀才、養父養母,他們的魂靈仿佛靜默地注視著,就在她麵前。


    還有一座空墳,她早早地準備好,又幾度放棄。


    “陶眠,”楚流雪忽然喚了仙人的名字,“你是至善之人,和你相處會使人忘記機心,忘記來時的仇恨。”


    她似是迴憶起桃花山的一切,麵容舒展,眼中有點點星光。


    但那星光又黯淡下來。


    “可我修行不夠,恨與愛,終究無法釋懷。”


    她不想恨的人在墳中笑,驚擾了隔壁她愛的人。


    第43章 一位下山的少女決定複仇


    楚流雪的複仇計劃其實早已開啟,在許多年前。


    但她中途曾經一度放棄。她想,就這樣在桃花山過一輩子,也是好的。


    “我真的想象過那樣的日子,我和隨煙,總該比你先白了頭發。到時候我們兩個雙鬢斑白,還能和你在院子裏煮茶賞花,靜聽風吟。


    如果隨煙未曾下山……”


    沉默了半宿的陶眠終於開口,聲音已是沙啞得不行。


    “你從何時起知曉……四堆得真實身份?”


    楚流雪笑了笑。


    “從我遇到他的第一天起。”


    她說楚隨煙是被他的母親托付給他的,隻是那時的男孩年紀太小,什麽都不記得,後來被姐姐忽悠兩句,就哄騙過去,以為自己真的是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小孩。


    楚隨煙的母親是歌女,年輕時與幽冥堂的堂主談淵有過一段情緣。可惜等閑變卻故人心,深情錯付,隻留下楚隨煙這麽一個不幸的結晶。


    她抱著體弱多病的孩子,想要去魔域找舊情人討要個說法,卻在半路耗盡氣血,奄奄一息。


    臨死之際,她那麽恨。楚流雪隻是路過,因為那偶然發作的善心,喂給她一碗米湯,她就死死攥著女孩的手,要她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幽冥堂找談淵。


    很無禮的要求,楚流雪心想。


    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或許不會變成這樣醜陋地憎恨某個人的模樣吧。


    她的年紀尚輕,卻早早地衰老了。楚流雪眼中的她一臉暮色,眼底青黑、嘴唇發紫。


    據說當年也是名震王都的歌女,多少達官貴人擲千金以求一笑。


    楚流雪的懷裏被強行塞了一個繈褓,不知道怎麽辦。那時她剛剛把自己的養父母葬在早就準備好的墳墓裏,舉目無親。


    但她也清楚,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更別說帶上這麽個小拖油瓶。


    楚流雪毫不猶豫地要把繈褓還給歌女,但她低頭,卻發現對方已經沒了氣息。


    香消玉殞。


    這下可麻煩了,楚流雪心想,她最怕的就是麻煩。


    老仆人死了,秀才死了,養父養母也死了,現在她唯一沒有了卻的仇人還有兩個,一個是天盡穀的叛徒,一個是幽冥堂的堂主。


    最後兩位不如養父母那般好解決,楚流雪不急於一時。反正她比他們都要年輕。哪怕什麽都不做,隻要養好身體,再過個五十年,就去在他們的墳裏點炮,讓他們連死都不安寧。


    楚流雪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第一次遇見這種不上不下的情況,讓她也糾結。


    “你是談淵的兒子,談淵是我的仇人。讓他絕後也算是報仇的一種手段,但你與我無冤無仇。”


    楚流雪皺著眉,語氣平淡,仿佛在猶豫晚飯吃什麽。


    她把繈褓放在地上,伸出一隻手,捏住小被的一角。


    殺死一個嬰孩太容易了,隻要她把這角被子蓋在他的臉上,捂緊。幸運的話,她甚至聽不到哭鬧聲。


    楚流雪真的這麽做了。她將花被蒙在男孩的臉蛋,盯著路邊搬家的螞蟻,默默數數。


    一、二、三……


    真的不哭啊?


    她好奇地把被子掀開,打算看看男孩死沒死透。


    那小孩動了動脖子,忽然,向她露出一個笑臉。


    又傻又醜。


    楚流雪皺皺鼻子。


    “怎麽會有這麽醜的小孩。”


    她想,再等等吧。反正一時間也殺不死談淵。


    這麽糾結的事情,等到之後再去煩惱。


    “然後我就一直帶著他,直到遇見你。”


    陶眠的心裏有些驚訝。當楚隨煙選擇迴到幽冥堂時,楚流雪的情緒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那時他猜測對方或許是早就知曉的。


    隻是沒想到竟然這麽早,她一直帶著仇人的血脈在漂泊流浪。


    也許是為了更好地殺死他,也許是因為別的。


    “我真的、真的……盡過所有努力勸自己放下,而我也幾乎要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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