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麵前的淡青瓷碟堆得高高的,都是楚流雪從大的盤子中挑揀出個大飽滿的,掰開蟹子的殼,再一分為二,放入他的盤中。仙人吃得慢,不等他拿,就被楚隨煙從旁順手牽羊。


    結果就是楚流雪忙著這邊掰,楚隨煙那邊忙著撿漏。


    等到中途,忍無可忍的楚流雪差點把桌子掀了。


    姐弟二人不出所料又吵成一團,陶眠在旁悠然地倒一杯溫酒,捧在手心裏麵暖著身子。


    嬉笑打鬧間,這團圓的日子就算過去了。


    可惜今年少一人。


    楚流雪心想著沒什麽大不了的,和陶眠過節也不是不能。以往仙人都是收一名徒弟,兩人不也照過?


    但陶眠卻在前一晚告知她,二人要去人間遊玩。


    薛府的馬車久候多時也不敢催促,因為楚流雪在強行叫醒陶眠。


    “說好了要帶我出門,結果你現在在賴床?快起來,馬車在外麵等著呢。”


    楚流雪手中抓著被子的一頭,另一端被卷了個人,死死壓著被角,仿佛少女拽著的是他的命。


    “我再過一刻鍾就起。”


    “……既然這麽不想見薛瀚,又何必勉強自己籌劃這麽個事兒呢。”


    “這事是我一時腦子犯渾沒想通,我今天想通了。”


    “……”


    最後陶眠被楚流雪成功喚起,當然過程中避免不了采取一定的暴力手段。


    總之兩人此刻已經乘上馬車。


    車子滾滾前行,陶眠仿佛被抽空了靈魂,散成一灘。


    楚流雪拽著外衫,把人往上提了提。


    “來都來了,就別悶悶不樂了。”


    “……你是因為不知道薛瀚那個人有多變態,現在才笑得出來。”


    楚流雪見過薛掌櫃一兩麵,不多,印象裏也是個儒雅風流的人,不過商人麽,免不了透著一絲精明算計。


    她是不願與這樣的人多接觸,她怕自己的從錢到人被騙得骨頭渣滓都不剩。


    然而陶眠卻說這是他在漫長歲月中為數不多的朋友。


    “本來就沒多少交際,唯一的朋友還是這麽能盤算的,銀票你在交友方便的眼光真是獨具一格。”


    “我就當你在誇我了。”


    薛府名義上隻有一個,但薛瀚的宅子莊園可不少,人界稱得上繁華的都城都有他的地盤。


    這次他們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處。


    楚流雪掀開馬車的布簾,望著外麵的浩大山莊,據陶眠說,整座山都被薛瀚買下來了,就為了在這裏賞一種稀有的桂花。


    楚流雪的目光依舊落在那高矮不一的灰瓦屋簷,疑道:“薛掌櫃打理的不是你的家產麽?你那麽有錢?”


    陶眠伏在小案之上,手指把玩著茶盤裏的錦鯉擺件。


    “薛瀚隻是順手幫我管那些個人界的鋪子罷了,他的家底厚著呢。我想大多數應該在魔域吧,畢竟他是那裏出身。”


    “魔域?”楚流雪重複著他的話,“薛瀚竟然也是魔?”


    “甚至是血脈很特別的魔,”陶眠迴憶起初見時傷痕累累的小孩,“他身世複雜,我想他應該自己已經探尋過了。”


    “你沒幫他找過?”


    “我說過,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的能力。”


    “就說你懶算了。”


    “被你發現了。”


    兩人交談之際,馬車平穩地停在了莊園門口。


    陶眠卻一動不動。


    “下車?”


    楚流雪詢問他的意思,陶眠遲疑著,這時馬車的簾子被人重新掀起來。


    藍衫玉冠的薛掌櫃躬身進來。


    陶眠恨不得把自己甩出馬車,眼不見心不煩。


    這迴楚流雪總算知道仙人說薛掌櫃變態是怎麽迴事了,因為他剛進馬車,一道捆仙索就把陶眠五花大綁。


    仙人幾乎要跳起來。


    “薛瀚!你又來這套!你你……這迴的捆仙索怎麽更結實了!”


    “新鮮貨,剛叫人從千燈樓唱迴來的,”薛瀚施施然地坐在唯一空餘的位子,抖了抖衣擺不存在的土。


    “變態!你花那麽多錢買這東西!”


    “我有錢,樂意買。”


    一開始薛瀚把仙人捆起來的時候,楚流雪尚有些無措。但她發現對方並沒有下一步的威脅行為後,也是放下心來。


    或許隻是一位比較熱情的朋友。


    “我們不需要下馬車麽?”


    她詢問薛掌櫃,完全把扭成蟲子跟他求救的小陶仙人視作空氣。


    薛瀚在外人麵前還是比較像個人的,他迴話的語氣很溫和。


    “今年人界鬧了災,天子體恤百姓,不許各州府花費民脂民膏,大辦燈會。沒了燈會便也無趣,不如我帶你們到魔域戲玩一番。”


    “魔域?”


    這倒是在楚流雪的意料之外。


    “怎麽,你不想去?若是不願,我們也可掉頭迴去。”


    “不,”楚流雪搖搖頭,“隻是我有一個要去的地方。若是去了魔域,剛好順路……”


    第40章 舊人


    魔域的中秋不叫中秋,而喚“祭月”。陶眠一行人來到月丘,正是上次千燈樓唱樓所在的城。


    薛瀚早早做了安排,讓陶眠自己在山裏熏返魂,並在登雲樓定下一桌賞月宴,隻有他們三人。陶眠本想直接在酒樓偷懶,又被楚流雪強行抓著出去逛燈會。


    華燈初上,燭影重重。長街車水馬龍,陶眠和楚流雪並肩走著。


    楚流雪第一次參加這樣繁華的燈會,看什麽都稀奇。


    或許稱“第一次”並不恰切,在曾經流浪的日子裏,她誤入過人間的鬧會,那是她偷了人家的錢袋,被追著跑,不小心撞入了這盛會之中。


    街上的少男少女簪花提燈,嬉笑說鬧。個子小小的楚流雪獨自逆著人流而行,無數歡聲笑語和她擦肩而過。


    熱鬧是別人家的,街上的一切都被燈火烘成暖色,隻有她是灰暗的。


    她嫉恨著別人能過平凡的生活,不必顛沛流離,不用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而她則被那丟了錢包的少爺揪住,提著後衣領,按在地上打。


    她被拽離人群時,勾到了一個女孩的兔子燈。那兔子造型的花燈栩栩如生,可惜掉在地上摔碎了。楚流雪跌倒時,那燈就落在右手邊。女孩猶豫地望著那盞燈,想上前又不敢,直到她爹娘又重新買了一盞哄她開心。


    而那被拋棄的、破碎的兔子燈,被楚流雪拾起。


    她的後背有幾處挨了很重的拳頭,兩隻膝蓋也青了,臉上蹭傷了幾塊。挨打是家常便飯,楚流雪已經不在意了,她隻是惦念著那盞燈。


    兔子耳朵掉了一隻,嘴巴也磕傷了一小塊,但是沒關係,這仍然是她擁有的第一盞花燈。楚流雪把衣服的裏麵翻出來,是幹淨的,她用它細細地擦掉兔子臉上的灰塵。


    她提著這盞燈,仿佛這樣,她也融入了周圍的人群,擁有短暫的、屬於她的幸福。


    她甚至想把兔子燈提迴去,給隨煙看。


    然而意識到自己產生這樣的幻想時,楚流雪就停下了腳步。幻想是最沒用的東西,不能填飽肚子,飲鴆止渴罷了。


    不屬於她的東西,偷來搶來撿來都沒用。楚流雪麵無表情地把兔子燈扔進河中,看它在波濤裏沉浮,最終不受控製地消匿了蹤跡。


    燈會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什麽美好的迴憶。


    她隻是誤闖的一個……


    “三土,想什麽呢?”


    陶眠的聲音喚迴楚流雪的意識,她抬頭往聲音發出的方向望過去,第一眼沒瞧見人,反而是一個嶄新的兔子燈。


    兔子燈遠比她記憶中的要更精美,但這一瞬間勾起了她不好的迴憶。


    楚流雪一揚手,啪地打掉了陶眠手裏的花燈。


    仙人戴著一張麵具,看不清表情,但那頓時僵硬的肩膀,表明仙人明顯是愣住了。


    “我……”


    楚流雪張口語言,卻不知道該從何解釋。這是她隱藏在心底的一塊傷疤,訴說就意味著要親手揭開它。


    少女把臉偏向一旁,似乎是準備逃避現實了,她任由人群分開她和陶眠,心裏自暴自棄地想,也許這樣再不相見也好。


    她和陶眠本來就是兩路人,如果不是她貪戀桃花山的風景,和仙人的溫柔,或許就像當初舍棄兔子燈一樣,她也會把山和仙人,遠遠地甩在腦後。


    這樣的幸福是偷來的。


    擋在其中的魔和妖越來越多,漸漸地把兩人分隔,陶眠和她如同站在對岸。


    楚流雪始終不肯抬頭。


    直到一隻修長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從湧動的人群中拽出來。


    “人怎麽突然多起來了?嚇得我,以為你走失了。”


    陶眠拖著她向人少的地方走,一邊走一邊念叨。


    “不喜歡兔子造型的,不是還可以買別的麽。你喜歡什麽樣子的,師父買給你。”


    楚流雪猛地抬頭。


    “說真的,我也不喜歡那兔子,嘴歪眼斜,醜兮兮的。師父給你買個老虎的,最起碼看著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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