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斥責自己怎會如此輕易地釋然。


    曾經陰差陽錯的一眼,和一瞬間的心軟,讓仙人在桃花山外結下了一段因。


    徒弟是徒弟的因,知己是知己的因。


    陶眠分得清楚。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把薛瀚收為弟子,他以為從此再無交際。


    但薛瀚來就山,這誤打誤撞的因竟然結出了好的果實。


    糾纏在薛瀚心中多年的亂麻就這樣被仙人的一剪刀化解,他望著庭中月色,竟也淺笑。


    他想遠在天邊那位偏執的帝王遲早會明白,仙人一直是仙人,他和山中月一樣,清輝灑遍人間,卻不會為誰獨明。


    與其去做逐月之人,不如趁此良景,舉杯邀月同酌。


    ……


    當然薛掌櫃的“明悟”是間歇性的,偶爾與陶眠共處,他還是會想把仙綁在人間。


    不過仙人總有辦法逃,一次兩次,十次百次,反而成了二人獨特的相處之道。


    陶眠拿到橫公魚脂,自然是要迴到桃花山。


    薛瀚也不急,他說方子在他這裏,自己看著辦。


    然後錢莊裏的夥計就目睹了大掌櫃被迫給二掌櫃連續三日打下手的奇景。


    大掌櫃敢怒不敢言,掀過七八條桌子,每次都得自己乖乖扶起來。


    這次經曆太痛苦了,等薛瀚終於放陶眠迴山,他懷裏揣著配好的藥包,耳邊依舊是劈裏啪啦的算珠聲。


    仙人耳鳴頭暈地返迴桃花山,迎接他的隻有楚流雪。


    楚流雪日日都要在山腳轉上一圈,終於,她看見熟悉的道袍在山的一彎露出個角。


    她不免欣喜,又克製自己,隻說自己昨夜有預感,沒想到今天就應驗了。


    陶眠不拆穿她,笑著拍拍她的頭。


    “讓三土久候了,安心,這迴有師父在。”


    第30章 意外來臨


    楚隨煙沒能前來迎接師父迴山,他吃過早飯後又一次昏睡過去。


    楚流雪把他扶去床上,給他掖好被角,又動作熟練地打水擦汗。


    陶眠推開屋子的房門,看見的就是仿佛沒有氣息的楚隨煙。他把藥包交給楚流雪,讓她燒水煎藥,自己則上前仔細察看了四堆的狀況。


    比他走時的情況要更嚴重些,少年的身體出現盜汗的症狀。


    從薛府離開之際,薛瀚叮囑他這藥的見效未必快,但一定要堅持服用。同時晚上要有個人守著他,會吐,別讓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薛瀚讓楚流雪和他輪班,但陶眠舍不得折騰徒弟,這事兒又攬在自己的身上。


    和薛瀚說得不差,是藥三分毒,這藥的副作用把楚隨煙折騰了大半宿,又是嘔吐又是頭暈。


    他難受得哼哼,陶眠也心焦。但沒有多餘的辦法,隻好一遍遍地給他擦身,讓他漱口,按揉頭頸部的幾個穴位幫他舒緩。


    中途楚隨煙醒過來一次,陶眠背對著他,在銅盆裏撈洗巾帕。


    清淩淩的水聲在月夜中格外明顯,楚隨煙出神地盯著師父的背影,見他擰幹手帕、轉身,一雙溫和寧靜的眼望過來,涼涼的、吸滿了水的布料貼上他的額頭。


    “師父……”


    楚隨煙閉上眼睛,感受著額頭傳來的涼意,這讓他體內的燥火有些許緩解。


    他用很低很模糊的聲音說話,他說師父我會好好練劍。


    本來很擔憂徒弟病情的陶眠,聽見他沒頭沒尾說了這麽一句,不免失笑,以為徒弟病糊塗了。


    “平時我也沒怎麽逼迫你們姐弟練劍吧,怎麽連夢裏都說這些……”


    他隻當作徒弟的夢話。


    楚隨煙無力地晃了下頭,陶眠卻沒有留心,而是忙著把銅盆中的水倒掉。


    很多事情不能論絕對的對錯,隻能說一步誤,步步誤。


    機緣巧合,就不再有迴頭的餘地了。


    在陶眠和楚流雪日夜不舍的照料下,楚隨煙的病症終於減輕。


    算著徒弟每日昏睡的次數越來越少,陶眠嘴上不說,心裏也是鬆一口氣的。


    若是這藥再不管事,陶眠就要把薛瀚押到桃花山上了。


    楚隨煙痊愈後又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楚流雪不許他下床亂竄,以免在身子弱的時候風邪入體,再次病倒。


    少年在屋子裏悶得難受,每天跟姐姐耍賴,還偷偷跑。


    陶眠作為師父,不阻止就罷了,還助紂為虐。


    楚流雪不止一次抓到他們兩個在山上拾果子。


    主謀和從犯的下場都是沒有晚飯吃,隻能啃澀澀的野果。咬一口,師徒的臉都變得皺巴巴。


    姐弟倆在山中又度過了幾年平安無事的時光,弟弟的個子更高挑了,俊朗出塵。


    姐姐的長發也束成馬尾,自顱頂垂下來,發梢兒掃著蝴蝶骨,翩翩如翼。


    而仙人卻沒有改變容顏。歲月如風,溫柔地掠過了他。


    楚隨煙學會了陶眠教他的全部功法,還無師自通,自創一簿劍譜。


    他的確是有天資的。和前兩個弟子一樣,隻要他出山,便可驚豔世人。


    楚隨煙像一隻年幼的獸,貪婪地汲取和索求營養。他希望陶眠能傳授給大師兄和二師姐學過的功法,但陶眠以指叩叩他的額頭,說不可貪心。


    “師父教你的,自然是最適合你的。四堆,學會了這兩手,你已經所向披靡。”


    少年泄氣地皺了下臉,他的心性總是長不大,或許是因為一直處在仙人的庇護下。


    “我的‘魘禱’還不熟練呢。每次連姐都迷惑不了。”


    仙人就笑。


    “徒兒,‘魘禱’不熟練,不是因為你天賦不行,而是因為你不懂人心。”


    “人心?我……”


    他還想說些什麽,旁邊剝熟栗子的楚流雪抬手,塞了他一把甘甜的栗子仁,堵住他的嘴。


    “唔唔——”


    “嚐嚐,炒熟了沒。”


    楚隨煙睜大眼睛點頭。


    得到肯定的迴答,楚流雪才送進自己嘴裏一顆。


    “姐你又拿我試毒!”


    “別瞎說,姐姐怎麽會如此歹毒。”


    楚流雪自己嚐過了,才給陶眠送一把。陶眠向來與徒弟同飲同樂,順勢接過來。


    剛出鍋的栗子,外皮還微微燙手。


    三人圍坐在小院之中,秋山明淨,丹桂盈香,隻有師徒碎語和栗子外殼裂開的聲響。


    姐弟倆不出意外又爭執了兩句。四堆屬於越說越生氣的類型,三土則是越想越來火,這就使得兩人拌起嘴來沒個止歇。


    陶眠倒也不勸,眯著眼睛咀嚼甜栗,欣賞遠處的秋景。


    小孩麽,吵兩句正常。


    反正最後肯定是四堆先被氣走。


    果不其然,楚隨煙說不過他姐,噌地起身離開院子,背影都氣唿唿的。


    等弟弟被氣出了門,楚流雪反而安靜了。


    陶眠一下一下搖著手中的蒲扇。天漸漸涼,他的扇子搖得不快,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閑話。


    “三土,”陶眠忽而喚了少女一聲,“你想過迴魔域麽?”


    楚流雪不知陶眠何出此言,抬起眼簾靜靜地望著他。


    “魔域的人一直來找你吧。”


    陶眠說得不錯。天盡穀的人這幾年陸陸續續地來了幾波,每次都是一個目的,請少穀主迴魔域,重振天盡穀。


    楚流雪每次的迴答也都一樣,她說我力不能及,請迴吧,不要再來了。


    她不是在逃避,相反,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


    天盡穀不能算完全地沒落,隻能說分化成兩派。現在把持大權的一派並非她父親的舊臣,而後者找上她的目的也很易懂。


    天盡穀之變也有十餘年了,她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他們之間的密談,不清楚背後的運作,更是不了解權力和權力之間的博弈。


    她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陶眠問起時,楚流雪迴得很坦蕩。


    除了一個秘密,其他的她對陶眠全無隱瞞。


    她說天盡穀的人確實來找過她,但是她不願出山。


    她說以她的本事不足以幫上什麽大忙,既然如此,不如留在山上,省得添亂。


    陶眠頷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他看出楚流雪並不想深談。


    北雁南飛,楚流雪把剝開的栗子殼攏成小小的一堆,和遠處的連綿山脈倒是相映成趣。


    最完好的半個圓殼被她點綴在最上端。


    她說銀票,如果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故鄉吧。


    本來是一次即刻出發的旅行,陶眠帶著兩個小孩,行囊都收拾好了,卻被薛瀚的一封來信攔住腳步。


    薛瀚說陶眠你快從你那破山出來吧,皇帝一手立的太子要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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