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外書房。


    秦伯堂踱著步子,蹙著眉頭走來走去。書房裏的燭火印得他臉忽明忽暗。一旁侍立的李順敏是秦家的三管家。三管家李順敏長期在桑鎮的沁園。一麵打理沁園的桑樹,一麵打點和養蠶戶們的關係。


    往年他隻需臘月和七月迴來向秦伯堂匯報即可。然而,年前開始,他隔三差五地往返於玉州城和桑鎮,隻為秦伯堂交予他一項特別的要務。


    秦伯堂終於停下腳步,神色凝重地說道:“順敏,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你務必要暗中妥善處理才好。秦家上下,能堪當此重任的也就是你了。” 他知曉李順敏是絕對忠心無二的。


    當年李順敏背著奄奄一息的母親,半路遇到秦伯堂。秦伯堂出手相助,為他請到了大乾朝最好的醫生,醫好了他娘親的病。李順敏是大孝子,又是桑鎮有名的養蠶高手。他知恩圖報,不僅投奔了秦家,而且為秦家網羅了桑鎮最好的一批養蠶戶。秦家賴以發家的生絲行當越做越紅火。


    李順敏神色一凜,他深知秦伯堂在這件事上對他的倚重,低頭恭聲道:“老爺,小的明白老爺的用心良苦。您且放心,小的一直遵照老爺的指示,暗中處理這件事兒。隻是前些日子,老爺苦惱的事兒可得到解決了?”


    秦伯堂歎了一口氣,說道:“順敏,萬年青可是會讓人中毒?”


    李順敏不明白秦伯堂這句話的意思,覷著他的神色,小心地迴答:“老爺,在民間萬年青又被叫做‘啞棒’。人一旦喝了啞棒的汁液,輕則失聲,重則變成啞巴。不過,啞棒倒沒有毒性。”


    秦伯堂聽到這番解釋,心中略略寬心。他揮揮手,示意李順敏退下。書房裏,隻有秦伯堂一人坐在書案之前,他一手撐著額頭,心事重重,無奈地歎息。


    一個男子倘若娶到一個出自高門、精明能幹的妻子,凡事她都做的有把握,凡事她都有自己的決斷,卻並不是做丈夫的福氣。秦伯堂對於如此這般的沈氏,甚是困擾。在她跟前,他不能一點一滴的鬆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隨便,更不能一丁一點的放-蕩。


    他原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他慢慢習慣了,漸漸適應了。然而,十五年前,他重新遇到麗娘。之後,麗娘又無緣無故地失蹤了。這十五年,他一直在找她,隻因他知道她失蹤前懷上了他的骨肉。多番尋找了十五年,他終於把她找到了。


    就在半月前,這個秘密被秦明月無意中窺見了。這個性子和沈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兒,根本無法容忍麗娘,竟然威脅他要告知沈氏這個秘密。


    沈氏的脾氣,沈家的勢力,他自然不敢造次。於是,他暗中對明月的餐具用“啞棒”熏蒸,此舉僅僅隻是為了讓明月暫時失聲。如此一來,他才能多爭取時間,想一個萬全之策,以避免秦家掀起軒然大波。


    可是,熏蒸過“啞棒”的餐具到底分量,不足以讓秦明月變成啞巴呀!到底是誰,趁機在背地裏下毒想要秦明月的命呢。為何秦明月醒來之後,卻像變了一個人似地,再沒有對自己提及這件事兒了。


    秦伯堂百思不得其解時,忽然,門上響起一陣敲門聲,他應了聲“進來”。門被推開,一臉焦急的大管家秦大山急急地稟報:春水被人推下蓮池。


    秦伯堂心中大驚,誰人如此膽大妄為,竟然在秦家做出如此明目張膽之事!他耳邊響起晌午時沈氏說的那番話,於是急匆匆地趕迴清蓮園。冷風嗖嗖,偌大的清蓮園一片沉靜。隻有側屋裏一燈如豆,窗上映著一道寂寞的人影。


    秦伯堂略略遲疑了下,快步朝側屋走去。


    呆坐在桌前的沈氏顯然沒有想到半夜三更,秦伯堂竟然迴來了。她連忙站起身,目中帶著欣喜,迎將上去,“老爺,前頭的事兒可都處理妥當了?”


    秦伯堂點頭道:“處理妥當了。聽聞春水被人推下水了,可有大礙?”


    “老爺,春水被人推下水,差點兒喪命。”沈氏親手為他更了衣。“所幸的是,我早有防備,春水如今隻是受了驚嚇,倒無性命之憂。”


    秦伯堂換好一身便服,在八仙桌旁坐下。沈氏倒了一杯熱茶端給他。他抿了一口,又問道:“可查得出來是誰下的毒手?”


    “下毒手的人太過狡猾,”沈氏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地說道:“月兒被毒成啞巴,唯一有可能辨認出兇手的春水,險遭毒手。如若推測無誤的話,這斷然是明媚那丫頭做的。老爺,平日裏,我與老爺提及多次,明媚那丫頭,不是省油的燈,她和月兒從小就不對付了。”


    秦伯堂聽到這些,並沒有打斷沈氏的話。沈氏見狀,哽咽著繼續道:“柳芳芸早不迴娘家,晚不迴娘家,偏偏前幾日月兒出事前迴去了。她這不是給自己撇清關係找了一個最好的由頭嘛。”


    “芳芸她娘纏綿病榻許久,前些日子裏,愈加不好了,芳芸這才迴的娘家。今日你說的這些話,萬不可被其他人聽到,免得惹得別人嚼舌根。”秦伯堂歎了口氣說道。


    沈氏理了理思緒,重新把話題轉到春水的事情上,“出事後,我盤問過春水,她一路跟隨貓兒跑到了蓮池邊,然後被人叢背後推下去。此外,春水迴憶那日在夥房裏,她看到一個身影和明媚很像。”


    “春水是年前才買來的小丫頭,在秦家她認得幾個人?沒有十足的證據,不能妄下定論。”秦伯堂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芝蘭,月丫頭平日裏也有做不對的地方。她和阿媚不對付,這也是二人鬧著小性子。母親時常提及,月丫頭的性子太是清高,太有孤傲,這對於姑娘家並非是件好事!還望夫人多抽出時間教導月丫頭。”


    沈氏咬著嘴唇,神色變幻了下,還是啟口說道:“母親的話固然要聽,可母親不太待見月丫頭。在這個秦家大宅裏,誰人不知曉母親最偏愛的是明浩。母憑子貴,柳芳芸在秦家的腰杆子挺得筆直筆直。當年,若非是我,她怎麽能進的了秦家的大門?若非當年為了秦家,我怎麽會失去我的誠兒。”沈氏越說越激動。


    “夫人,你又扯哪兒去了呀!母親隻是提點我,女兒家有女兒家的本分,越過了本分,對女兒家而言並非好事。誠兒的事,秦家的確有愧於你,隻是這事兒都過去那麽多年了,你勿要時時刻刻記在心中。誠兒在天之靈,亦會得到安息。”


    放緩了聲音,好生安慰沈氏一番。他的確有愧於她!自小“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秦伯堂尤其不擅長生意之道。秦伯堂的父親去世之後,秦家生意日益中落,秦伯堂娶妻之前,一直由秦老太太獨自撐著秦家生意。


    當年,秦家嫡長子秦明誠出生尚未滿一個月,秦家陷入爭奪生絲的大戰之中。沈氏顧不得坐月子,她放下尚在繈褓中的誠兒,一路顛簸著去了桑鎮,和杜家搶奪質量最上乘的生絲。杜家當年抬高收生絲的價格,惹得養蠶戶們紛紛倒向杜家一邊。


    處於競爭劣勢的秦家,隻能打親情戰。沈氏挨家挨戶地拜訪養蠶戶,教養蠶戶的婦女們改良養蠶之法。通過她的指點,養蠶戶的婦女們,改良了養蠶的方法,蠶兒吐出的生絲更加光滑,更加有韌性。當時,沈氏被譽為“再生嫘祖”。


    然而,那年夏天,一場痢疾去奪走了小誠兒的性命。因著沈氏一直在外,秦家奴仆疏於照料,小誠兒患上痢疾,腹瀉脫水而死。那年,沈氏不僅失去了兒子,而且在桑鎮走訪了五百九十家養蠶戶的她,也終究累垮了身子。最終,秦家雖然從杜家手中搶迴了這批生絲,沈氏身子和精神卻生生地垮了下來。


    秦家因這比質地上乘的蠶絲,奪取了皇家的生意,自此走上了良性發展的道路。秦家老太太失去了嫡長孫,心情低落,每日鬱鬱不歡。在氣無處可發的情況下,她斥責了沈氏,婦道人家在家裏相夫教子即可。沈氏又不能反駁,隻得強忍了下來。婆媳兩人的關係也日益走向惡化。


    沈氏養好了身子,過了數年,仍然無法受孕。沈德新從京城派來的太醫,一邊搖頭,一邊給她開了調理身子的方子。如果上天垂簾,夫人才會再次受孕。然而,一晃又是五年過去了,再一晃又是五年,整整十年過去了,沈氏卻仍然未懷上。秦老太太盼孫心切,秦伯堂眼見著馬上要而立之年,她就使了百般招數,讓秦伯堂納妾。


    萬念俱灰的沈氏,經過無數次的心裏掙紮,她剛要答應給秦伯堂納妾,終於開眼的老天爺再度開了恩。終於在多方調理下,數年後,沈氏才誕下一女,乃秦家嫡長女,秦明月。秦家上下對秦明月,真真是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看在眼裏怕丟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奈何沈氏出身再矜貴,娘家勢力再龐大,因無法延續秦家煙火,備受非議。無奈之下,迫於秦老太太的壓力,還有秦家無煙火延續的壓力,沈氏幾度審慎,決定為秦伯堂納妾。她反複甄選,終究選了乳娘邱媽媽最小的女兒柳芳芸。


    當年的柳芳芸,內向、靦腆、膽小、老實。柳姨娘嫁入秦家次年,就誕下一男一女龍鳳胎,秦明浩與秦明媚。秦明浩卻因幼時風寒所致,變成了半癱。雖然半癱,秦明浩也能秦家得以延續煙火。所以,柳姨娘母憑子貴,在秦家的地位,在秦老太太眼中的分量,並不亞於沈氏。


    每每想起這些事兒,秦伯堂的內心是愧疚的。他站起身,走到沈氏身旁,輕輕地撫著沈氏的肩膀,心中甚是愧疚。“芝蘭,我未能履行當年向嶽父大人的承諾。這麽多年以來,讓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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