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渾身使不上力氣,連保持坐著都勉強了,硬挺著沒從床上栽下去,往旁邊一倒,背倚牆壁,艱難地張開嘴,說:“唿……竟是碰上了你們。”因為喘不上氣,說話的時候齜牙咧嘴,表情很是猙獰,像是在遭受什麽折磨一樣,卻還帶著那麽一絲笑。


    季茶一仰頭,抬起鐵爪,得意道:“碰上我鐵手無情應海蘭,你可是逃不掉了。若想多活幾天,就乖乖把我想知道的事情,都老老實實講出來。”


    鍾離大口喘了幾下氣,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斜眼盯著季茶,嘴角一扯:“你哪裏是應海蘭,你是那個采茶人。”接著歪過頭,目光落到洪辰身上:“畢竟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魔教教主伐竹客,通緝畫像貼的全天下都是。在他身邊的,除了采茶人,又會是誰?”


    “鍾駝子,你為什麽刺殺戴萬山?”洪辰單刀直入地問道,“還有,那逐光門竹園假山下的密洞,你怎知道的進入方法?”


    鍾離垂下了頭,耷拉著右邊臂膀,左手捂到胸口上,忽“咳咳”地一連咳嗽了好幾聲,一聲比一聲大,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給咳出來一般。洪辰隻道他體內寒力未驅除徹底尚有殘餘,上前欲要再為他渡力推息。鍾離卻猛地抬頭,左手一擺:“和你們有什麽關係?”


    “好個死駝子,我們問事情,你老老實實迴答就行了,廢話那麽多做什麽?”季茶瞪了鍾離一眼,轉身衝到屋外,再迴來時右手已提了雪風切,紅日餘暉透過床子灑在刀刃上,反射出血一樣的光亮,“再廢話一句,就割了你舌頭!”


    “割罷,順便把我腦袋剁了也行。”


    鍾離一副無所謂語氣,猛唿吸兩口後,神情似是放鬆了許多。


    洪辰見鍾離不想迴答,便換了個問題:“你不想活了麽?”


    鍾離幹笑一聲:“嗬,早就不想活了,現在更不想。”


    洪辰又問:“我聽聞你是專偷姑娘的采花賊,卻發現你專對那些世家宗門下手,這很費力不討好。為什麽這麽做?”


    鍾離說:“不把目標定高一點,怎能名震江湖?旁邊這位采茶姑娘,不也是偷了各宗各派的神兵才出了名?”


    季茶反駁道:“我是采茶人,不是采茶姑娘。”


    鍾離說:“我又沒說你不是人,你激動個什麽勁?”


    季茶又一次挑眉瞪眼:“嘿,你個臭駝子,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欠揍?”


    鍾離不急不緩:“你讀過書麽?不,哪怕沒讀過書的人,也該知道‘死鴨子嘴硬’這句話。駝子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你揍我?”


    季茶啞口無言。洪辰說:“我覺得你不像是個想出名的人。”


    鍾離盯了洪辰好幾息,才道:“你真是魔教教主麽?”


    洪辰搖頭:“當然不是。”


    鍾離點頭:“我想也不是。你武功雖高,可沒讓別人為你賣命的本事。你是魔教教主的可能性,還不如這采茶姑娘。”


    季茶大聲道:“我說了,是采茶人!不是采茶姑娘!臭駝子,再亂改別人外號,當心我撕爛你的臭嘴!”


    鍾離並不理會,自顧自道:“我見過不少魔教的人,他們提起教主時,眼神裏都湧動著神往。我一直想知道,那位教主究竟是怎樣的人?和那些人素未謀麵,就能把他們的心綁在自己身上,為之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洪辰說:“你為什麽見過許多魔教的人,你和魔教有關係嗎?”


    鍾離沉默了一陣,說:“我父親就是魔教之人。”


    “他在何處?”


    “他二十年前便死了。”


    “怎麽死的。”


    “被殺了,屍體都剁成好多塊,讓一群人分搶領功。”


    洪辰和季茶聽到這裏麵色都一變,鍾離卻說得很平靜,好似說的隻是一個不相幹的人,而非自己的血肉至親。


    洪辰捋順思緒,說:“所以你並不是采花賊,到處犯案,是在為父親複仇。”


    “錯了。”鍾離搖頭道,“我甚至不記得我父親母親是什麽樣子,也不再有被他們寵愛的記憶,所以並無為他們複仇的心思。”


    “那你是……”


    “我為我自己複仇。”鍾離不再盯著洪辰,也沒去看季茶,而是挪了下身子,轉頭眯眼望著窗外,任夕陽紅光灑在身上,悠悠一聲長歎,“帝王自稱天子,可世上真有蒼天嗎?若真有,也太過不公。那時我隻是一個小小幼兒,天真爛漫,不曾犯下任何罪過,卻被人傷害,成了殘疾。”


    洪辰默然不語,心道鍾離很有可能就是受到父親牽連,才幼時被人打成殘疾,難怪滿肚怨憤。又覺自己和鍾離也有幾分相似,都是從小與父母生死離別。自己也幾乎記不得桃源之前的事了。


    鍾離還是望著窗外:“隻是殘疾,倒也罷了。可我小時候起,就要被其他人指著笑,指著罵。


    “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比我高了半個頭,見了我,拍著手圍著我轉圈,一邊跳,一邊笑,一邊朝我吐口水,一邊對我唱歌。那歌我到現在依舊記得清楚:‘臭駝子,髒駝子,沒有爹媽的孤兒駝子;破駝子,爛駝子,像灘大糞的邋遢駝子;醜駝子,矮駝子,快點去死的惡心駝子。’


    “大人們也瞧不起我,見了我就要指指點點,和別人說:‘你瞧那小駝子,背上這麽鼓囊,是不是偷了什麽東西藏裏麵啦。’有的見了我就要罵:‘出門見駝子,真倒黴晦氣,趕緊滾遠點。’甚至還會跑過來往我背上踹一腳。


    “我做錯了什麽?我被侮辱,被嘲笑,就因為我是個駝子?也有可憐我的人,給我錢,給我飯,給我衣穿。不然我早已活不下去。


    “漸漸地我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隻想複仇。我的仇家,幾乎都是武功高強之人,我要複仇,也要練武。但一個駝子,身體本就和常人有異,要練武功,又難,又到不了多高深的地步。


    “可我拚了命去拜師,去找機緣,終於練成了一身功夫。我再去找我的仇家,其中竟有許多已不在人世。我隻好先找剩下的人,發現他們武功比預想中高,因為二十年過去,他們也不是當年的他們了。我當時想,暫時殺不了他們,就要在他們最珍視的人身上下手,讓他們生氣,傷心,悲痛,再成為別人笑柄。


    “所以我才做了一個采花賊。”


    鍾離說到這,才慢慢轉迴頭:“可惜,我竟一次都未成功。其中有兩次,都是被你們二人攪黃了。”


    洪辰知他說的是王麗鳳和黃夫人,忽想起逐光門之事,便道:“黃夫人的父親也是魔教之人,你找她報仇,可找錯了對象!”


    鍾離一怔:“你說什麽?”


    洪辰說:“你不知道?那日黃笑生當著逐光門和追風宗眾人的麵,道明黃夫人的父親其實是皇天教西寒宮副宮主,然後黃笑生,陸行微,還有黃夫人都死啦。我以為這件事江湖上應該傳得很快。”


    鍾離一陣失神,口中喃喃:“怎會是這樣?”


    自假山密洞逃走的當夜,鍾離就從紫雲城離開,然後跋山涉水,北上天威城,在將軍府劫走了戴月。再經曆了被紫衣衛追殺,帶戴月去了舊時故居等一幹事情,直到昨日提前和戴月分別自行進了天威城,鍾離才在大街小巷見了伐竹客與采茶人的通緝令,卻並未了解到紫雲城之事的後續發展。


    此刻得知江波身份,鍾離禁不住迴想起許多往事,仔細思索後,終於明悟了些什麽,慘然一笑,低聲自語:“原來當時沒說完的,是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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