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幼子新喪,俞老太太的壽辰省儉了許多,客人們午宴後便各自迴府,當晚也並未大擺流水席,隻是晚膳時節,俞家崇德堂燈火通明,丫鬟們臉上一掃喜慶顏色,都帶了幾分驚惶之色,大氣都不敢出,心驚膽戰聽著屋內的動靜。


    旁邊的俞憲薇一直在低頭垂淚,任俞老太太如何問她,她也隻是哭,半字也不曾說,俞老太太以為她不肯輕言母過,越發生出憐惜,對小古氏也多了幾份嫌惡。


    珊瑚一邊小心翼翼給俞老太太揉按著太陽穴,一邊悄悄瞥了眼地上跪著的小古氏。


    小古氏今日屢受打擊,已然灰心,跪在地上,滿臉頹喪絕望。


    看著她這模樣,俞老太太更加不喜,覺這兒媳實在是欺軟怕硬,無能得很,不由怒意更甚,揮手讓屋內下人們都退下,隻留了兩個心腹老媽媽在內,這才坐直身子:“怎的,現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小古氏緩緩看了婆母兼姑母一眼,心頭傲氣洶湧,隻管抬頭道:“兒媳無話可說。”


    俞老太太見她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拉過俞憲薇,指著她脖頸處傷痕,怒道:“人證物證再此,你自然是無話。看園門的婆子都交代了,六丫頭進你院子之前還是好好的,結果就這麽一會兒工夫,脖子上就這麽大一塊傷,若是再重一點,豈不是就要了她的命了?你也是堂堂詩書禮儀人家出身,竟也能下得了這狠手?!如此狠毒心腸,真真是踐踏了古家和俞家的門楣!”


    這指責的話實在是太重了,小古氏聽得臉色慘白,狠狠瞪了俞憲薇一眼,俞憲薇從指縫間看見她怨恨神情,隻低了頭嚶嚶哭泣,做出十分委屈的樣子,她和小古氏之間,遲早都有這麽一遭的,與其被小古氏責打,忍受日後無數的磋磨,還不如早早和小古氏做個了斷,橫豎這虐待女兒的罪名也不算委屈了小古氏。


    眼前情景竟隱隱有幾分似曾相識,俞憲薇心底流過一片悲意,從宮粉到小古氏,自己這栽贓的事是越幹越熟練了。


    但小古氏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怎容得這髒水潑上自身,忙辯解道:“老太太實在冤枉兒媳了,六丫頭那傷,確與兒媳無關。且這孩子不知從哪裏聽了些歪言碎語,竟嚷嚷著說我不是她親娘,平日裏也不服院裏媽媽管教,兒媳縱有心教導於她,卻礙於她所言,每每束手無策,隻得由著她去,卻是連根指頭都沒動過她的。”她有些後悔當時屋裏隻留了自己的心腹,如今即便是提出讓她們為自己作證,俞老太太定也是不信的。


    聽到俞憲薇已知曉自己身世,俞老太太頗有些震驚,百般狐疑地掃向六孫女,目光陰沉晦暗。俞憲薇一驚,她素知俞老太太為人冷漠心狠,且最恨別人愚弄自己,若她信了小古氏,隻怕對自己不會留半分情麵。俞憲薇便想加一把火,忽然想到方才俞元薇離開時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便隱隱有了個猜想,她心中豁然開朗,索性心一橫,決定冒個險,於是她以手捂臉,哭得更加厲害,小小少女的身子抖得如風中柳絮,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仍舊是守口如瓶,什麽都不肯說。


    俞老太太越發疑心,隻道自家十多年的秘辛已然被俞憲薇知曉,心中驚疑的同時也多處幾分厭憎,這女孩兒看著老實,實際卻這般城府深心眼多,隻怕不是個好的,再想到方才薛家的示好,不由得眯起眼來。


    小古氏見俞老太太已信了自己幾分,也顧不得維持往日高潔無塵的形象,隻顧著添上一把柴,便低頭哽咽道:“兒媳自入俞家家門,自問算來都是謹慎受禮,對待公婆妯娌都是一番赤誠之心,並無半點私心,這些年來,六丫頭和七丫頭兩個一應大小事情我都是一碗水端平,吃穿用度從來分不出薄厚,這些老太太都是知曉的。可六丫頭性烈桀驁,容不得半分說教,自己拿著剪子在我麵前劃出傷痕,妄想要挾於我,兒媳縱有百般慈母心腸,被她這三番五次地折騰也是傷透了心。兒媳實在無能,隻求老太太教我該如何教養她。”


    俞老太太聽得皺眉,怒意不止,對俞憲薇沉聲問道:“六丫頭,這可是真的?!你當真這般忤逆不孝?!”


    俞憲薇身子一抖,蜷縮成一團,隻顧著哭。


    俞老太太不耐煩,正要嗬斥幾句,忽聽見外頭一道中氣不足的細柔聲音歎道:“六丫頭素來都是懂事聽話的,老太太可要明察秋毫,別委屈了人家。”


    俞憲薇心下一鬆,果然不出所料,既然俞元薇礙於晚輩身份不得不退場,那就隻能由正主兒自己登場了,果然今日種種都是出自她的手筆。隻是她也未免太貪心了,都已經牢牢壓住小古氏一頭卻還不滿足,非要讓小古氏永世難翻身才甘心麽?


    大房的小丫鬟挑起簾子。劉慶年家的小心翼翼扶了猶顯孱弱的呂氏進來。


    俞老太太念著呂氏今日平息事端的功勞,對她格外憐惜,忙命人先將她攙扶到一旁彈墨芙蓉墊椅上,這才帶著幾分關心之意責怪道:“你這孩子怎這般不愛惜自己,如今還在坐月子呢,總這麽往外跑,若一不小心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


    呂氏緊了緊身上的茜紅色團花羽緞披風,恬淡一笑,慢慢道:“修養雖要緊,但府裏這麽大的事,於情於理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話倒是不錯,論情分,她和小古氏是一同長大的表姐妹,姐姐對妹妹總有幾分管教義務,論倫理,她是大房實際上的掌事之人,幾乎等同於大嫂,對待三房的事也是能說上幾句的。


    俞老太太沉著眼歎了口氣,如今滿府上下,能說得上話,自己也靠得住的,就隻剩下這一個了。


    見老太太默許了,呂氏便輕輕一歎,道:“老太太還是讓三夫人和憲姐兒兩個起來吧,深秋了天冷,總這麽跪著怕是會著涼。”


    俞老太太重重哼了一聲,但畢竟是呂氏所言,她也願意給這個麵子,便微微頷首。


    底下老媽媽們便扶小古氏起身,俞憲薇是由大房的小丫鬟扶起來的。


    “方才在院子裏聽到老太太的指責,說六姑娘忤逆,”呂氏緩緩說道,畢竟是體虛乏力,說話間少了當日掌權時的斬釘截鐵,柔緩了許多,但也因此多出些溫柔慈愛,像個溫厚憐憫的長輩,“我雖然隻見過六姑娘幾次,但也看得出她是個極尊敬長輩愛護姐妹的好孩子,元兒柔兒提到她更是讚不絕口。老太太的話,怕是冤了這孩子。”


    俞老太太卻有些猶豫,三房的一些*秘事,整個俞家隻有他們兩個老夫婦知道,連大兒子二兒子都是不清楚的,若是當著呂氏的麵提及,被她知曉,這卻不妙。她這念頭一動,便想著不如暫且先息事寧人,等過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追究的好。


    俞憲薇察覺出她的遲疑,暗道不妙,若過了今天這個機會,被小古氏躲過此劫,過後不知會被如何報複清算,所以今日事斷不能就此放過的,電光火石間她索性一咬牙裝到底,便將頭低得更低,終於嗚嗚咽咽哭了出來:“老太太,您這樣說,叫憲兒如何自處?這傷……這傷是我不小心,被樹枝劃了一下,不關太太的事,”又轉向小古氏,雙膝跪地,膝行幾步,悲切切道,“太太,您別惱我了,我以後一定認真聽話,再不問那些疼妹妹不疼我的話了。求求您,千萬別說我不是您的孩子,千萬別不要我……”到最後竟是泣不成聲,哭得好不可憐。


    小古氏被她這話氣得臉都青了,脫口而出罵道:“你這孽障!竟敢顛倒黑白汙蔑我!”她氣得不輕,真恨不得活撕了眼前這孽種。見她情緒太過激烈,幾乎要衝上去打人,俞老太太驚訝之餘,忙命人將她攔住:“這成何體統,還不快給我住手!”


    底下扭成一團,嘈雜中唯有俞憲薇的放聲大哭格外響亮。


    “六姑娘素來是三夫人親自教養的,知女莫若母,半個月前還曾聽三夫人誇讚大女兒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怎的突然就變成了忤逆之女?”呂氏在旁,淡淡道:“雖然人人皆知三夫人偏疼幼女,不但放在自己院裏親自教養,連平日禮儀女紅的學習都極為操心,恨不得小女兒獨占鼇頭才好。但到底六姑娘和七姑娘都是府中小姐,也都是三夫人您的女兒,即便是五根手指各有長短,也不能太偏心過了度。不然,傳了出去,叫人非議我俞家做長輩的不夠慈愛,厚此薄彼到殘及親女,乃至於母女失和,姐妹反目,豈不是讓咱們俞府成了滿荊城的笑柄了?”


    小古氏有苦難言,隻得冷笑:“如夫人好靈通的耳目,原來我屋裏任何風吹草動,如夫人竟比我這個主母還清楚。還這樣不顧身體匆匆趕來,真是一片苦心哪!”她也不是傻子,呂氏先前還籠絡示好,今日卻突然變了嘴臉,好生蹊蹺,再聯想到這母女兩個都來得這樣巧,反常即為妖,緊張急迫之下頭腦反轉得飛快,小古氏幾乎是立刻猜到這二人打的主意,心頓時涼了一半。


    呂氏麵色如常,毫無一絲破綻,隻幽幽歎道:“這些風吹草動早不是秘密,連今日的客人們都有所耳聞,更何況我。再者,三夫人又何必顧左右而言他,縱然莫須有地將我牽扯進來又能如何?如今真正受了傷的是六姑娘,幸而如今事情還未傳開,倘若被人知曉,人雲亦雲,說三夫人連親生的嫡女也容不下,又如何容得下庶出子女?那才是真真損了三夫人賢良之名。我操心這些,不過是為了咱們俞府和三夫人的名聲。”


    一句話提醒了俞老太太,三房膝下一直無子嗣,全因小古氏一直攔著不肯讓三老爺納妾,如今被自己壓著三房納了妾室可以開枝散葉,小古氏心中卻必然有氣,柿子素來都是軟的好捏,她最好拿捏的人便是俞憲薇,如此說來,俞憲薇脖子上的傷痕十之*和她脫不了幹係。這倒也罷了,最最要緊的是,倘若小古氏繼續這般陰毒下去,今日是傷嫡女,那明日豈不是要對庶出子女下手?


    俞老太太陡然一驚,隻覺背心出了一背冷汗,看向小古氏的眼神明顯多了警惕和疏遠。


    小古氏心慌不已,隻覺得這眼神陌生得可怕,忍不住道:“老太太,十年前……”


    “住口!”俞老太太迅速打斷了小古氏的話,冷冷瞟了她一眼,“這件事情到此為止,誰都不許再提,否則休怪我不客氣!”她想得明白,不論是俞憲薇忤逆還是小古氏逼迫,傳出去都是俞家的醜聞,必定是要死死封口的,但事情既然發生,也不能當做沒發生過,必須得有個善後,所以她又道,“但不論如何,六丫頭被樹枝刮傷,也是老三家的照顧不周之故,不過你才忙完一件大事,精力不濟也是難免,此時合該好生休息一番,帶著三個孩子實在是太勞累了,就叫六丫頭先跟著我住吧。等你身子修養好些了再搬迴去。”


    這話一錘定音,咬定俞憲薇是被樹枝“刮傷”,便是給這事下了個定論。


    事情了解,並未傷及己身,但小古氏心裏全然沒有一絲欣悅,她死死咬著唇聽完,慢慢鬆開被咬得發白的唇,苦澀道:“老太太,十年前您可不是這麽說的。”


    俞老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清了清嗓子,板起臉道:“老三家的,你如今是我俞家婦,自然一切以夫家為重。總念念不忘以前的事,這成何體統?”


    小古氏心徹底涼透了。


    不多時,一切便安排妥當,水晶瑪瑙跟著俞憲薇迴南跨院收拾東西,明日就搬到崇德堂去。才走到穿廊,忽聽見後麵冷冰冰的聲音叫了俞憲薇的名字,迴頭一看,果然是小古氏。


    隻見她疾步而來,冷冷吩咐道:“我和六姑娘有幾句話說,你們且退下。”


    水晶和瑪瑙對視一眼,都有些遲疑,呐呐著不肯後退。小古氏看出提防之意,臉色更是難看,幾乎成了鐵青色。


    還是俞憲薇笑道:“太太是長輩,您有吩咐,做孩兒的自然不敢不從。”水晶和瑪瑙這才退後幾步,站到賴媽媽和彩絡身邊。


    小古氏冷冰冰盯了俞憲薇半日,忽而冷笑道:“這十年我竟是瞎了眼,沒看出來憲姐兒你小小年紀竟有這番心胸算計,竟悄無聲息勾結外人來誣陷算計我這個當娘的。原來我竟養了頭白眼狼!早知如此,當日就不該留你!”這話裏意思竟是把俞憲薇和呂氏算作一黨了。


    “不管太太信不信,我從無和任何人勾結。”看著小古氏咬牙切齒的臉,俞憲薇突然覺得心中那些微弱的愧疚之意蕩然無存,她微微一笑,明亮剔透的眸子迴望過去,平靜道:“至於誣陷,嗬,我何曾誣陷過太太?難道今日不是太太氣勢洶洶要對我喊打喊殺麽?若說做了什麽,我從頭到尾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告訴老太太,太太你要傷害我,所以我害怕難過,需要她的庇護。而這,何錯之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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