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俞憲薇正在房中練字,聽到外麵綠萼的聲音:“姑娘,四姑娘來了。”


    話音還沒落,俞秋薇已經眉眼帶笑地走了進來,眼睛毫不客氣地在屋裏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俞憲薇手邊字幅上壓著的雕梅蘭玲瓏田黃鎮紙上,眼中頓時一亮,緊緊盯了幾眼,故作驚奇道:“六妹妹在練字?”綠萼跟在後麵,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待俞憲薇迴答,俞秋薇已經自來熟地走了過來,笑容可掬地盯著那字幅看了又看,忍不住在鎮紙上摸了摸,最後無不羨慕心酸道:“妹妹小小年紀就寫得一筆好字,比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強多了,可見跟在父母身邊有多好。”說到最後,幾乎有些哽咽,杏眼含淚,好不可憐。


    她這一來,把俞憲薇靜心練字的心情給攪得索然無味,索性放下筆,淡淡一笑:“聽說家裏幾位姐姐五六歲就有專門的教導嬤嬤啟蒙,教導到十歲上才轉而學習女紅針線。姐姐說這話,難不成是埋怨老太太偏心沒給你請教導嬤嬤?”


    俞秋薇瞧見一屋子琳琅擺設,心頭滿是羨妒,本想裝個可憐,好套套近乎,被她這一噎,不由心頭一慌,脫口而出道:“妹妹說笑呢,祖母怎麽會沒給我請嬤嬤,她老人家最是慈愛的,特地請了教導嬤嬤教導我六年呢。”


    若是常人,話說到這份上也就罷了,點到為止,兩方都留有餘地,免得下不來台,麵上不好看。可俞憲薇偏不走這套,她似笑非笑,似乎帶了幾分好奇道:“是嗎?教了六年連這幾個字都教不會,可見這嬤嬤隻怕有些水分,姐姐該去老太太那裏迴明才對,可別叫這嬤嬤繼續誤人子弟。”


    俞秋薇不傻,聽了這冷嘲熱諷的話,臉色頓時一白:“六妹,你……”


    俞憲薇不緊不慢將玉管筆放到田黃薄胎筆洗裏清洗狼毫,漫不經心道:“難道不是嗎?”


    聽著這不冷不熱的迴話,俞秋薇嘴唇動了動,眼中閃過幾絲複雜情緒,但一轉臉,又是笑靨如花:“是我太笨,學不好,嬤嬤倒是認真教了,可惜碰上我這樣資質魯鈍的,也是枉然。不過我詩書不行,女紅倒還拿得出手,妹妹你瞧。”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精致的繡金黃蟹爪菊的蔥綠色如意型荷包,“大姐姐那裏辦雅會,大家都愛戴個相符的荷包墜子應應景,我怕你沒有準備,特地送了一個來。”


    俞憲薇都不客氣到這份上了,俞秋薇卻轉眼就沒事人一般依然說笑,可見此人若不是羞恥心弱,就是太能屈能伸。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俞憲薇也不再多說,道了謝,命綠萼收下荷包。


    俞秋薇一笑,眼睛瞄了瞄那鎮紙,還是不死心,又笑道:“妹妹那鎮紙瞧著真精致,剔透油亮,白中帶清,是白田黃所製的吧?”


    俞憲薇點點頭:“姐姐好眼力。”


    俞秋薇聽她語氣裏並無不喜,不由多出幾分希冀,眼珠微動,將鎮紙一把捏在手裏摩挲賞玩,試探著道:“妹妹果然是跟著爹爹去過不少地方,見多識廣,物件也精美,真讓人羨慕,我那裏雖有幾個白玉的,但都不如這個惹人喜歡,若是妹妹不嫌棄,我拿老太太賞的白玉戒指換了這個,不知妹妹可瞧不瞧得上老太太的東西?”旁邊幾個丫鬟聽她這話裏意思,分明是厚著臉皮討要鎮紙,不由都是吃了一驚。


    俞憲薇眼皮都沒抬,道:“這是父親給的生辰禮,長者所賜,我可不敢隨便給人,姐姐若是非要不可,不妨去父親那裏問問,他若是同意,我再去迴老太太和太太,要是三位長輩都沒有異議,那姐姐就是把我這屋子都搬空我也無話。”


    俞家自詡名門大族,教養姑娘都以含蓄內斂為要,說話不能鋒芒畢露,否則便是失了涵養。俞憲薇這話,雖不至於粗俗,卻已經是沒什麽含蓄可言。俞秋薇畢竟年紀小,僵了一下,放下鎮紙,漲紅了臉訕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俞憲薇輕輕擠幹筆上的水,掛在紫檀筆架上,這才笑道:“咱們姐妹尚是初會,姐姐是什麽意思,我這個做妹妹的實在愚鈍,猜不透。”


    俞秋薇對陌生而嚴肅的俞宏屹本能有著畏懼,害怕俞憲薇真使性子去俞宏屹麵前告狀,又覺得這妹妹脾氣又臭又硬實在不好相與,於是煎熬著坐了片刻就匆匆起身告辭,連重露奉上的茶都一口未沾。


    看她狼狽逃離,綠萼卻一副終於解氣了的神情,對俞憲薇道:“姑娘不知道,昨兒晚上四姑娘去七姑娘屋裏玩,好一番套近乎、訴苦,七姑娘臉嫩,被她拿了好些首飾走,現在院裏人都討厭四姑娘,說她是個要飯鬼轉世呢。”綠萼很是義憤填膺,似乎俞秋薇招惹了俞明薇就是得罪了她。


    照水聽得撲哧一笑,道:“四姑娘先前看著還挺好的,怎麽一搬來就變成這樣?”


    綠萼看了俞憲薇一眼,見她也是饒有興致地聽著,並無反感,便給旁邊重露使了個眼色,重露正急等著在俞憲薇麵前露臉,忙上前一步,道:“姑娘剛來,還不清楚家裏的事,四姑娘從小就有這個毛病,這些年從如夫人、大姑娘、三姑娘那裏可拿了不少,老太太叫人訓斥過,也罰過,但四姑娘就是屢教不改,老太太也煩了,看她好歹還知道醜不外揚,沒在外人麵前丟過醜,也就放開手懶得說了。”


    俞憲薇聽了,不置可否,隻把俞秋薇送的荷包拿在手裏看了幾眼,道:“綠萼你的手最巧,趕著編個精致些的金線菊花絡子,穿幾顆好些的料珠,我拿去做迴禮。總不能反叫四姐姐抱怨我小氣刻薄,隻進不出。”


    綠萼摸不準俞憲薇的心思,低頭應是,領命出去了,臨走前眼神微微動了動,看向重露,重露知道綠萼這是讓自己在房裏守著,便心花怒放地留在屋裏伺候。俞憲薇瞟了她們一眼,隻當不知,對照水道:“去拿錦盒來,把這幾個鎮紙、筆洗都裝起來。”


    照水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笑意,匆匆從櫃子裏取出幾個空盒子,用淨布將這幾樣貴重文具擦拭幹淨,小心收起來。昨日中午姑娘突然想起這幾樣東西,叫人從盒子裏翻出來擺上,那時候照水還覺得不解,一兩田黃一兩金隻是虛話,田黃號稱石中帝王,可比金貴重得多,這田黃的東西雖說俞家也不是用不起,但隨隨便便擺在案頭日常使用還是嫌奢侈了些,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套東西拿出來是有用意的,經了今天這事,隻怕以後四姑娘就是再厚著臉登門,也不好意思張口要東西了。


    俞憲薇看著那幾個放好田黃文具的錦盒,心裏歎了口氣,幾樣文具的明顯處都刻了個俞字,明擺著是俞家的東西,縱然拿去外頭變賣,隻怕也沒有當鋪會收,也隻能壓在箱子底占地方。


    重露站在旁邊,看俞憲薇支使照水做事,卻並沒有點自己的名字,她有些心急,卻不大敢主動攬事,又想到方才俞憲薇肯聽自己說俞家的故事,大約對自己已經留下好感,或許應該趁熱打鐵多在姑娘跟前露臉。


    正猶豫間,見俞憲薇對自己笑道:“重露,去調一碗藕粉桂花糖羹來。”重露心裏抑製不住地激動,忙不迭應了退出去。到了旁邊茶水間,重露風風火火忙著拿藕粉桂花做羹,又催著在燒水的微雲要開水。


    踏雪懶洋洋倚在一旁燈掛椅上嗑瓜子,見狀撇撇嘴,把瓜子皮一吐,豎著眉毛冷笑道:“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那副蠢樣,不過是搶在別人前麵去露了個臉就像得了誥命似的,誰又是鋸嘴的葫蘆沒腿的凳子不會說話不會辦事麽?姑娘可還沒點名說誰有資格進正房呢,我看還是收著些的好,別太一山望著一山高,眼睛隻長在頭頂,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打迴原型了。”她不過是去出了個恭,一迴來就發現端茶送水的活被重露搶了,心裏難免生恨,又兼自家在府裏頗有幾分體麵,更不把重露放在眼裏,有心要擠兌這小蹄子一番,叫她知道三等丫鬟也是有尊卑之分的。


    重露臉色一白,強自鎮定地迴應道:“踏雪,你說誰呢?!”


    踏雪翻了個白眼:“哪隻小蹄子心虛就是誰唄,姐姐要是清清白白,也用不著多心。”


    重露臉都青了,一掌拍在食案上:“你欺人太甚!”


    微雲瞥了兩人一眼,低了頭老老實實在一邊煽火,不敢插嘴。


    “為何這麽吵鬧?”灑金和拂雨、繁霜兩個抱了幾個鼓囊囊的包袱往旁邊充作小庫房的耳房去,聽到茶水間裏的爭吵,便走過來問道。


    踏雪仗著是俞府五代家仆的家生子,一家子根深葉茂,在各房都有親眷,親姨媽的嫂子還是王氏手下的管事媽媽,自以為頗有臉麵,並不把灑金照水這兩個俞憲薇房裏的老人放在眼裏,但礙於等級身份,麵上不得不敬,這會兒見一直沉默隨和的灑金頭一次皺了眉頭,便也隻能乖乖站起來聽訓。


    灑金看了眼滿地的瓜子殼和重露幾乎鐵青的臉色,心中早已了然,便說道:“在這院裏,姑娘的事才是頭一件最重要的,大家務必要盡到自己本分。太太才賞了新衣裳下來給咱們,若知道大家怠慢憊懶,豈不要寒心?”說罷,也不多停留,轉身就往旁邊去了,繁霜走得慢些,落在後麵,她瞥了眼屋內情形,眼中閃過些許意味不明的情緒,又加快腳步往前跟上了灑金。


    踏雪臉色一僵,心裏盤算灑金原來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雖然不彈壓不立威,卻能一針見血,站住道理彈服別人,想到來之前姨媽的殷切叮囑,若是事情鬧大被趕迴去,隻怕姨媽要扒了自己的皮。她再不敢再鬧事,對著重露冷哼一聲,又吩咐微雲:“燒完水把這地掃了。”這才拍了拍衣裳上的瓜子殼,理了理衣襟,換了一臉笑容跟去了小庫房。


    重露氣得發抖,低聲咬牙切齒道:“不過是仗著身份而已,在這院裏有點頭臉的,誰不是有幾個親友靠山,都是下人,誰還能高貴過誰?挑三揀四,好吃懶做她是頭一份,搶著領賞賜得好處倒知道處處搶在先頭。”說著,眼角掃向微雲,想得個同氣連聲的唿應,誰知微雲隻是低了頭把一壺燒滾的水放到自己麵前,又換了一壺冷水放到爐子上,仍是坐了迴去,低頭扇爐子。重露怒其不爭,不免腹誹一句:“真是個麵人,針紮成蜂窩也紮不出一句話來。”自己快手快腳調好了一碗藕粉桂花糖羹,趁熱給俞憲薇送了過去。


    照水生得一張娃娃臉,笑模樣,看著親切可愛,又愛說話,和人熟了之後什麽都能聊上幾句,後來被俞憲薇引導了一番,更能有的放矢,現在南跨院的事兒也少有能瞞住她的。所以,到了晚上臨睡前,茶房裏的這番爭執俞憲薇已經知曉了。


    照水皺著眉頭,很有些苦惱:“這幾個姐妹真是太厲害了,我要是有一天說錯了做錯了什麽,姑娘你可一定要救我。”


    俞憲薇看她那沒出息的樣子,不免笑道:“知道了,大不了把你攢下的零嘴拿去賄賂,不會有人計較的。”


    照水一愣,撓著頭將信將疑地走了。


    俞憲薇習慣性地摸了摸用絲絛係在脖子上的那串鑰匙,冰冷的小鐵塊早已被體溫暖得溫熱。


    自己刻意器重了灑金照水二人,院中重要的事大都交予這兩人打理,卻有意無意地支使綠萼去做一些瑣碎費時的小事,綠萼雖有不滿,但一句“難道你不是太太賜來聽我吩咐的嗎?”就鎮住了她,幾番曆練下照水膽子大了很多,而灑金觀望幾番後也試著投桃報李。人心果然是奇妙的,自己不過是把上輩子的羞澀隱忍給扔了,事情立刻發生了不一樣的變化。


    比如方才對俞秋薇的態度,若放在以前,對上這種舔著臉求東西的人,俞憲薇性子綿軟,是說什麽也拉不下臉拒絕,對方來要十次總有七八次得逞,後來察覺不對,再想收緊些口袋,但已經失了先機,反被人說變得小氣刻薄了,現在事情剛冒頭就擋迴去,就算被說成嘴裏厲害不讓人,也比被人揉圓搓扁的麵團人強得多。


    被人說做麵團人的,縱然是身世家財優於旁人,卻也不會得到應有的敬重,這與旁人無關,全因自己或軟弱或沽名釣譽注重虛名而立不起來,若是自己連站都站不穩,幾句話就能吹倒,又怎麽能指望別人拿你當成依靠獻出忠心呢。俞憲薇還沒學會怎麽做一個厲害的人,但最起碼,她絕不會再做一個麵團人。


    至於這幾個新來的丫鬟,她們大都是有異心的,俞憲薇很清楚這一點,當初挑人的時候,就是特地撿著這類人挑的,無他,若不在她房裏安插幾個人,隨時知道她的情況,小古氏是不會放心的。但若真如了小古氏的意思,隻怕這房裏又是如當初的宮粉一般一方獨大,注定成為掣肘患,所以她把呂氏王氏的人也挑了來,現下這房裏便是幾方勢力的微型縮影,還有些人小心大的趁機生事,隻怕日後好戲還有得看了。


    這樣也挺好的,俞憲薇自嘲地一笑,既然清淨不了,那索性把水攪混了,才好作壁上觀,渾水摸魚。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一隻懶蟲,是一隻懶蟲,一隻懶蟲,隻懶蟲,懶蟲,蟲……


    捂臉羞慚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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