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以金針續命之法好歹保住了婦人的一口氣,這才擺手道:“把她抬進去吧。”


    “誒,好,謝謝大夫,謝謝大夫!”壯漢連忙把婦人抱進杏林春,擺放在外堂的一張床榻上。


    林淡迅速開了兩張藥方,命仆役去煎,兩服不同的藥間隔兩個時辰喂下去,到了傍晚,婦人竟然大好,胃不痛了,血不嘔了,大小.便也得到了控製。她的幾個女兒和妯娌打來熱水,拿來幹淨衣物,替她好生收拾一番,再抬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有了幾分人樣。


    圍觀的路人有的散了,有的卻還守在外麵探頭探腦。倘若林大夫也治不好那病,壯漢定然會鬧起來,屆時又有一場好戲可看。


    鄭哲失魂落魄地坐在萱草堂門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麵,看見梳洗一新的婦人,竟霍然站起,仿佛見了鬼一般。默默等待結果的吳萱草也露出驚訝萬分的表情,忍不住疾走兩步,跨出店門,卻又定在原地不動了。這是她第二次在林淡身上見識到中醫的奇妙。


    圍觀的路人一陣大嘩,然後就是源源不斷的讚歎。這才三四個時辰,那麽嚴重的病症,竟然就治好了?這位林大夫年紀雖小,醫術當真不小啊!


    林淡卻並不理會旁人的反應和評價,隻是握著婦人的手腕認真把脈,徐徐道:“急症已退,表症已消,裏症卻還在,需要日日服藥,好生將養。平時不要吃太過辛辣、太過油膩、太過粗硬的食物,多以清淡軟爛為主。我先開一帖藥讓你喝著,連喝七日再來我這裏複診。”


    “好的,謝謝大夫,謝謝大夫!”壯漢和婦人感激涕零地跪下,他們的兒女也跪了一大片。


    林淡並不攙扶,隻是側過身子避了避,然後不疾不徐地寫下.藥方。她的態度十分平淡,雖是在救人,卻又透著一股超脫世俗之感,仿佛旁人的生死隻不過是她隨意把玩在指尖的一個小物件而已。


    壯漢偷偷看了她一眼,表情更為恭敬,甚至產生了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他帶來的鄉鄰也都消停了,一個二個低眉順眼,連大氣都不敢喘。


    店裏安靜得落針可聞,林淡卻毫無感覺,把七份藥用油紙包好,徐徐道:“行了,你們可以迴去了。”


    壯漢伸出雙手去接紙包,口中連連道謝。婦人在兒女的攙扶下深深屈膝,表情十分感激。


    被這些人誤解乃至於衝撞時,林淡未曾惱怒,如今被他們奉若神明,自然也不會得意。她人如其名,一舉一動皆是淡淡,叫人完全不敢去親近。處理完這樁麻煩,她照舊拿起醫書認真翻看,與往日一般無二。


    路人對著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卻不能攪擾她分毫。不知從何時起,她已然變成了如今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沉靜得像是一潭碧水。


    匆忙趕來為吳萱草解圍的薛繼明一直待在對麵的萱草堂沒走。他想著:若是林淡也處理不了這樁麻煩,他少不得要帶著家丁去她店裏支應支應。但林淡的表現卻令他大為驚異,也終於讓他正視了她的改變。


    她再也不是那個圍著他轉來轉去,咋咋唿唿的小丫頭了。苦難讓人成長,經曆了背叛、退婚、遠走、誤害他人之後,她已經脫胎換骨,大徹大悟。她沒有逃避自己的錯誤,而是一肩擔起了所有責任。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大哥,為了治好他,每日學醫,不敢懈怠,又為了增長見聞磨練醫術,開始在鄉野間行走。


    她一年學到的東西,恐怕比人家一輩子學到的還要多。看著她沉靜的側臉,薛繼明滿心不是滋味兒。


    鄭哲經過幾番掙紮後,終是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杏林春門前,深深下拜:“敢問林大夫,我先前兩次診治,究竟錯在哪裏?”如果弄不清這一點,他終生都無法釋懷。


    林淡抬起頭來睨他一眼,並不拿喬,而是徐徐開口:“那婦人送來之時已痛到極致,額頭卻無一滴冷汗,且麵帶紅暈、胸有雜音、嗓音嘶啞,此乃風寒外感、頭痛惡寒之症。她那脘痛嘔逆之症十分嚴重,脈沉反緊,極其明顯,你略略一探,自然而然會被裏症迷惑,忘了表症。諸症當先解表,你探明了裏症,隻管用藥去治,卻忽略了表症。未曾解開表症,治愈她的風寒,你如何能夠開具保和湯?保和湯裏有萊菔子、瓜蔞、枳實、青皮等物,有消導之效,卻加重了她的風寒,以致她腹瀉不止、食不下咽,大大損傷了正氣。不飲食,腸胃之症也就急劇惡化,不出兩日自然躺倒。”


    林淡放下醫書,一字一句道:“《內經》有言:上工救其萌芽,善治者治皮毛。能治大病的確是你的本事,然而小病小痛卻也不能忽略。醫者的醫術和經驗,正是依靠治療這些小病小痛,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以那婦人的急症為例,倘若你察覺到了她的風寒之症,先以逆流挽舟法治其表,使她發出大汗,再用保和湯治其裏,安撫腸胃,應該不會出現後麵的情況。”


    鄭哲仔細咀嚼她的話,略帶不甘的表情已慢慢被羞愧取代。他深深鞠躬,雙目泛紅,歎息道:“多謝林大夫賜教,是我查失表裏,差點害了人命!這些天我在醫術上有所突破,一心想著攀登高峰、載入史冊,卻忘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的道理。林大夫洞察秋毫、術精岐黃,乃醫道之達者。今日聽了您這番話,老夫受益良多,悔矣,愧矣!”話落又是深深一鞠躬,這才踉踉蹌蹌地走進萱草堂。


    吳萱草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擺擺手拒絕了,原本精神矍鑠的一個人,竟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幾十歲。


    薛繼明看看大名鼎鼎的鄭神醫,又看看表情平靜的林淡,目中竟也泛出一些悔意。見識到林淡救死扶傷的手段,又聆聽她對醫道的種種見解,薛繼明不難發現她的醫術已十分精湛。莫說吳萱草不能與她相比,就連鄭哲,恐怕也稍有遜色。


    她一眼能夠堪破的病症,鄭哲卻連探都探不出來,以至於差點害了人命。原來她整日待在嘯風閣看醫書,不是裝模作樣,不是企圖賴在薛府,而是實打實地在學習。自己卻當著她的麵,要把她的醫書送與吳萱草和鄭哲,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些東西在她手裏無用。


    然而到底是誰無用,現實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了。思及此,薛繼明用力抹了一把臉,感覺愧悔無地。


    恰在此時,林淡朝萱草堂的方向瞥了一眼,他想也不想就飛快躲到柱子後麵,生怕被她看見。


    吳萱草滿心都是震撼,卻也注意到他異常的舉動,擰眉詢問:“你在幹什麽?”


    “我,我沒臉見人。”薛繼明一不小心說了實話。


    吳萱草微微一愣,繼而看向林淡,目光變得十分複雜。如果她能得到那幾本醫書,現在活死人肉白骨的那一個,應該是她才對。


    ---


    林淡和鄭哲的交鋒,很快就在京城傳開了。一個是芳年華月的小姑娘,一個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二者誰輸誰贏,誰高誰低,本該是一目了然之事。但最後,那位名不見經傳的林小大夫,卻把鄭神醫差點治死的人硬生生救了迴來。而她在杏林春門前與鄭神醫的對話,也傳入了各位醫者耳裏。


    原本還以為傳言有誤的醫者,立刻對林小大夫推崇備至。解表治裏,這四個字說出來簡單,做起來卻難上加難,那些行醫數十載的老大夫,哪怕把這四個字時時刻刻記在心裏,也會時有失察,以至於原本並不嚴重的病症,鬧到最後形勢嚴峻,人命危急。


    把人治死容易,把人救活太難,這次事件無異於一個警鍾,敲響在眾位醫者頭頂,而門可羅雀的杏林春,一夕之間就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七日後,壯漢帶著自家婆娘來杏林春複診,又惹得大家圍觀了一次。那婦人如今已是麵色紅潤,肌體豐盈,看上十分康健,很難想象七日之前她已瘦脫了形,差點死掉。


    二人千恩萬謝,跪地磕頭,走出杏林春後看向對麵的萱草堂,立刻露出兇狠的模樣。鄭哲卻在此時走出來,奉上一百兩銀子算做賠禮,然後拎起自己的醫藥箱,準備離開京城。


    吳萱草的外科之術對他頗有啟發,但很多療法在他看來卻是天方夜譚,不切實際。他已經獲得了一些突破,卻差點忘了醫者的本心,此時若不出去曆練,而是繼續閉門造車,想來還會惹出更大的麻煩。擅治者治皮毛,這句話他會永遠記得。


    走時,他留下一本自己撰寫的針灸之法的醫書,想來會對吳萱草有所幫助,也算全了他們這段師徒情誼。他大步走到杏林春門前,見林淡正在替人把脈,便也沒有上前打擾,而是畢恭畢敬地作了一個揖,然後乘坐牛車遠去。


    林淡瞥他一眼,略一頷首,算是告別。


    吳萱草挽留不住鄭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牛車消失在街角,表情由怨憎慢慢變成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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