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剛迴到營地,就被匆匆趕來的丁牧傑抱了一個滿懷。他不斷拍打她脊背,又拉開一段距離,仔細打量她沾滿血汙的臉龐,啞聲道:“你瘦了。”


    林淡推開他,語氣略顯尷尬:“除了瘦,難道你沒看出別的?”


    “還有哪裏不對?”丁牧傑立刻露出焦慮的表情。


    “哪兒哪兒都不對,”林淡扯了扯已經硬得結塊的衣服,直言道:“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洗澡了,天天與馬群睡在一起,你難道沒聞出來?我整個人都餿了。”


    丁牧傑擔憂的表情凝固一瞬,少頃竟無奈地笑起來,“來人,”他大聲唿和:“快去給林將軍燒一桶熱水!”


    “慢著,”林淡抬起手強調道:“多燒幾桶,一桶怕是不夠!”


    被傳喚的小兵滿臉激動地跑走了,仿佛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差事。丁牧傑和李憲則不可遏製地朗笑起來。林淡還是那樣直來直往,十分可愛。她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對他們而言卻仿佛過了十年那般漫長。


    “洗完澡來我營帳,我們坐下好好聊一聊。”李憲嗓音沙啞地說道。


    “我也來。”丁牧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我也來,順便帶一些好酒好菜。”其餘將領尚未走遠,聽見這話紛紛響應。他們好不容易把林將軍盼迴來,可不得好好慶祝一下?


    李憲心中氣悶,見林淡答應了,也不好攆人,內裏暗罵一聲“沒眼色的東西”。


    洗漱幹淨之後,林淡入了大帳,開始講述她這一個多月的經曆:“……離開那處村落,我本想迴營地,後來心下一想:就算我迴來了又能如何?三十萬西征軍到底不是八十萬五胡鐵騎的對手,我一個人能改變什麽?倘若我有千軍萬馬,必然能殺得五胡聯軍落花流水。”


    說到這裏,林淡舉起酒壺豪飲一番,玉色臉龐已染上兩團紅暈,顯得格外明媚,雙眼更似天上的星辰,璀璨無比。眾將士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掩藏起心中的愛慕。這是他們的頭領,也是他們最崇敬的人,豈可對她無禮?


    李憲飛快看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灌酒。


    丁牧傑卻似沒事人一般,隻管斜倚在軟榻上,笑盈盈地看著林淡。他不敢褻瀆她,也不敢靠近她,卻更不敢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林淡飲完一壺酒,隨意抹了抹殷紅的唇瓣,繼續道:“想到這裏,我便抓住一絲靈光,心道千軍難得,但在這遼闊的大草原上,野馬卻是應有盡有。於是我在草原各處遊蕩,接連收攏五六個野馬群,又從五六匹頭馬裏挑出最健壯的一匹馴服,其餘幾匹殺掉。如此,這群東拚西湊的野馬群便對我言聽計從,我隻要控製住頭馬,就等於勒住了所有馬匹的脖子,我讓它們往東,它們絕不敢往西。在迴來的途中,我遇見好幾撥匈奴斥候,但我躲在馬腹下,他們竟絲毫看不見我……”


    林淡素來沉默寡言,很少會說這麽多話。但是今天格外不同,今天她打了勝仗,喝了烈酒,胸中更有一股豪情需要抒發,於是話便多了一些。她絲毫不知道,當她紅著臉頰,亮著眼眸,侃侃而談時,她灑脫不羈的模樣有多麽動人。


    所有人都專注地看著她,當她笑起來時,他們也哄堂大笑,當她暢飲時,他們也舉起酒杯豪飲,隻要能與她待在一塊兒,便是世界上最幸福也最幸運的事。到最後,大家都喝醉了,林淡卻隻是微醺,放下酒杯後沉聲道:“林清為何沒來?”


    丁牧傑刻意避開了大家的敬酒,此時還很清醒,徐徐道:“他被老太君強留在京城裏成婚,說是等他媳婦懷孕了才準來邊關。林家的兒郎幾乎全部陣亡,隻留下他一棵獨苗,他得為林家留後。說起來,你也到了該結親的年紀了。”


    若是重生迴來的那一天,他沒避開林菀的設計,林淡應該已經成了他的妻子吧?這個念頭如跗骨之蛆一般粘附在丁牧傑的心頭,令他難以釋懷。但他又深刻地意識到,哪怕林淡成了他的妻子,他也會因為那點誤解,讓他們的關係走向終結。


    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平平淡淡的,好歹還能做個朋友。思及此,丁牧傑不免搖頭苦笑,本想不飲酒,好好地、清清醒醒地陪著林淡,這會兒竟也有些灌醉自己的衝動。


    林淡靠倒在椅背上,一字一句道:“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匈奴終不還。匈奴一日不滅,我便一日不成親。林家的血脈,自有林清傳下去。不談這個,飲酒。”她替丁牧傑滿上一杯酒,自己則拿起酒壺豪飲,動作灑脫至極。


    丁牧傑趁她閉眼的時候癡癡看了她一會兒,這才將酒一飲而盡,笑道:“打仗的事交給你,傳宗接代的事交給林清,也算各展所長。”


    見他如此調侃林清,林淡忍不出笑出聲來。


    丁牧傑瞬間看癡了,躺在榻上的李憲則偷偷睜開一隻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鮮少展露的笑顏,胸中翻湧著無數柔情,卻絲毫不敢宣泄。這個人像巍峨的高山,也像潺潺的流水,清風是她,冰雪是她,豔陽是她,晨露是她……凡間的所有美好,仿佛都凝聚在她身上。可正是因為她太好了,反而令人不敢靠近。


    不成親嗎?李憲閉上眼睛,既有些遺憾,又有些輕鬆地忖道:這樣也好……


    丁牧傑轉動手裏的酒盞,眉頭緩緩舒展,仿佛如釋重負。


    ---


    京城,麵容蒼老許多的皇帝正在等待邊關戰報,太子和一幹朝臣站在殿外,連大氣都不敢喘。


    迄今為止,邊關還未有消息傳來,但大家卻都清楚,憑魏國的實力,壓根擋不住五胡的聯軍,屆時國土被五胡瓜分,國民被五胡奴役,幾乎是可以預見的結果。他們這些貴族若是想活命,最好的辦法是南渡長江,丟棄北地。


    “父皇,這是南渡章程,您看一看吧。”太子拿出一份厚厚的奏折。


    “再等等。”皇帝擺手推拒,語氣略顯疲憊。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丟下自己的臣民落荒而逃。


    太子長歎一聲,滿臉無奈,站在他身後的官員莫不露出焦急的神色,很想催促皇帝早下決斷,卻又不敢貿然開口。九皇子率領的官員卻都滿目決然,似乎已經做好了殉國的準備。


    所有人都不認為魏國能贏,於是當戰報傳來時,他們全都愣住了。


    “你,你剛才說什麽?”皇帝手裏捏著八百裏加急戰報,卻遲遲不敢打開。


    驛使重複道:“啟稟皇上,我軍大敗五胡,如今已接連奪迴晉北、陝北、河套等地,更深入大漠,力克匈奴!”


    皇帝這才抖著手打開信封,如饑似渴地讀起來,末了朗聲大笑,麵露狂喜:“好好好,好一個林淡!有猛將若此,是我大魏之幸!”


    座下的一幹皇子、朝臣,這才迴過味來,臉上卻還透著不敢置信的表情。皇帝本來蒼老的麵龐這會兒已是紅光滿麵,看完戰報便交給宦官,喜不自勝地道:“給他們讀一讀!”


    宦官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高聲唱念,眾人這才明白邊關到底發生了什麽。卻原來林淡根本沒死,還在戰況最焦著的時候突然率領一群野馬出現在五胡聯軍後方,衝散了他們的陣型,踏死了他們的士兵,又一人獨取四族首領的人頭,徹底分裂了五胡聯軍。莫嘯被她嚇破了膽,當即就調轉馬頭逃迴草原,路上差點被她砍斷一臂,卻也弄傷了肩膀,流了許多血,也不知迴去後能不能救。


    得勝後,她在草原各處圍剿五胡殘部,一一收複失地,至如今,邊疆已徹底穩固,莫嘯這次不敢再遞議和書,竟直接寫了一封降書,命特使帶入京城,向魏國俯首。


    戰報念完,大殿裏已是一片寂靜,過了許久才有人驚喜地叫出來,唯獨幾位皇子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在普天同慶之下,卻也無人去關注他們。魏國保住了,眾位大臣不用舍棄財產南渡,自然比什麽都高興。


    皇帝一下一下用力拍打禦桌,沉吟道:“連拿四族首領頭顱,又力挽狂瀾救家國於危難,林將軍這迴該怎麽賞?”


    此時再無人彈劾林淡以女子之身竊居將位,更不提她弑殺生父之罪,忙附和道:“該賞,該大大地賞!”再叫林將軍寒了心,從此離開邊疆迴京嫁人,誰去震懾關外的蠻夷?要知道,在遼闊的大漠上,除五胡之外,還有蒙古斯人和金人,他們也都野心勃勃,蠢蠢欲動,隻等瞅準時機狠狠咬魏國一口。看似一望無垠的草原,遠沒有表麵那樣平靜。


    皇帝提起筆,刷刷寫下一卷聖旨,竟直接擢升林淡為定國大將軍,頂了林老元帥的職缺,又賜她一品爵位,食邑千戶,這在魏國曆史上是絕無僅有之事。為了籠絡林淡,皇帝也是下了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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