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家,這是一個縈繞在所有人心頭,但是始終不敢有人提起的話題。


    所謂的家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無論是他們當初親眼所見,還是後來陸續從其它途徑得知的消息,都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他們必須迴去看看,聽說有人逃了出去,或許自己還會有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順陽的春天還沒有完全到來,漸漸融化的雪水隻是讓溫度更低,道路更加泥濘難行,一些地方結了冰,早上跑步的時候,一個不注意就會滑到。


    即便如此,還是得迴去,哪怕是步行。


    兩輛牛車,上麵全都裝載了滿滿的祭祀物品。


    牛車走得很慢。從荒驛到周邊的村鎮,並沒有像樣的路。他們一路還得慢慢把路清理出來,遇到坑窪的地方,得想辦法填上鋪平,防止車輪陷進去,或者是牛車傾覆。


    心裏很焦急,但是……近鄉情怯。


    楚昊派了一支二十人的小隊過來,自己卻完全走不開。曹大人看中了那些軍容軍紀的東西,因為不涉及具體的練兵,他就毫不客氣地跟楚昊開口了。


    過年的時候,哪怕是軍漢也比平時要有時間得多。在街上一轉悠,楚昊手下的兵就顯得鶴立雞群——幹淨整潔,還沒有那些跳蚤之類。明明穿的是一樣的東西,怎麽走在一起,自己的兵就跟個叫花子似的?


    於是,楚昊被抓了壯丁。


    阮白對此一點都不留戀,得到了周七的村子位置後,他就帶著人出發了。


    兩輛牛車在行駛了一段路之後,就分開了。村鎮集中在兩個方向。


    經過一個冬天的鍛煉,步行一個上午,對他們來講不過是熱身。


    阮白把他們一個個放下,因為人多,路也不好,放下的地點距離各自的村子都還有一段距離。他們不得不背上行囊,獨自到村子裏。


    最後牛車上停留在一片殘垣前。


    阮白從牛車上跳下來,三個隨行的士卒也跟著從牛車上將東西搬運下來,然後自發將車子從牛身上卸下,一個人去拴牛,兩個人開始搭建帳篷。


    幾個姑娘家身後都派人跟了保護,留到跟著阮白到周口村的就隻有這三個人。這三個也是楚昊的親信,除了有些沉默寡言之外,也沒什麽缺點。


    這一路不算太遠,若是趕路,倒是可以早出晚歸,但是算上一路上的各種繞彎以及祭祀的時間,顯然是不夠的。所以,阮白約好了第二天再去接人。


    在來之前,阮白已經對做足了功課。一個鮮少對外交流的村子,也沒有多麽複雜的人物關係。從官府得來的記錄已經足夠,從踏上這片土地起,他就能知道哪一塊是誰家的地,哪一片是誰家的屋。


    周口村,整條村的人都姓周。不過哪怕在這條村子裏,周七家也算得上顯眼,就因為周七他娘很能生,一連生了七個男丁,還個個都活了下來。伴隨著上麵兄弟的成親,周七家的一片屋子哪怕就剩下個牆垛,也能一眼就認出來。哪怕再簡陋,還是比別家的屋子要顯得密集得多。


    祭祀的活計,阮白唯一有的經驗就是跟著他那師傅過年的時候折騰兩下,餘下的就是最近看著楚昊弄的。


    入鄉隨俗,再說麗娘給準備的祭祀用品,顯然也是根據當地風俗來的。所以,剩下的就是依樣畫葫蘆。


    東西擺放齊全,然後等待吉時,焚香禱祝。一壇子酒,一大半喂了土地,剩下一小半給三個軍漢一人一盅。


    酒液中有股明顯的酸澀,顯然不是什麽好酒;但已經是順陽能買到的最好的酒。


    三個軍漢看阮白自己沒有,都不敢喝,半晌憋出一句:“阮大人,這不合規矩。”


    “讓你們喝就喝。”他這具身體年紀還不滿十八,未成年不能喝酒,不造麽?再說那聞著像抹布水·濃湯版的酒,誰要喝?


    十五歲的少年,比尋常的孩子還要瘦小一些,渾身被上好的皮裘裹得像隻白乎乎的球一樣,露出的臉比羊毛還要白上三分。這會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著,模樣像是在發怒,但是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反倒像是硬要裝大人的小孩兒一樣。


    三人一邊心中好笑,一邊也慢慢將溫過一遍的酒喝下肚。他們這種軍漢平時是沒有酒喝的,自己能攢上幾個錢,也舍不得買酒。不過他們一喝也喝出不對來。


    阮白眯眼一笑:“我加了顆醃梅子。”說著,他把酒壇倒了倒,一顆醃梅子掉落在他的碗裏,然後自己吃了。這醃梅子還是胡商送年禮過來的時候,私下給他的。零食哎,在這種不毛之地他竟然還能吃上像樣的零食!必須藏起來,誰都不給吃。


    醃梅子酸甜,中和了酒中的酸澀,竟然讓三個軍漢都覺得十分不錯,紛紛在內心感慨,到底是大人,真是會過日子。這麽會過日子的阮大人,竟然會是從這片村子裏出來的?不過人家阮大人跟千戶大人要好,應該是從千戶大人那裏學區的吧?聽說千戶大人可不是普通的獵戶,據說來頭不小。


    村中無事,簡單吃了飯,阮白約略轉了一圈就迴到了自己的帳篷。


    兩頂雙人帳篷,阮白獨占一頂,剩下的一頂三個軍漢輪流值夜,中間一簇篝火,木柴燃燒的聲音嗶啵作響。


    哪怕有帳篷,野外宿營也談不上舒適,阮白也不習慣那麽早就睡,但是奇異的,他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哪怕靈魂換了,身體還是記著故鄉。


    第二天醒來,太陽已經半山高。阮白從鋪了幹草和羊皮的床鋪上醒來,整個人還有些懵懂。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少年活潑可愛,被奶奶悄悄塞上一塊糖;調皮搗蛋的時候,被娘抄起棍子就抽。少年漸漸長大了,開始會對著姑娘們臉紅,跟著家中的兄長們一起下地幹活。農忙的時候手掌都磨出了水泡,他大嫂拿著火烤過的繡花針給他挑破……


    後來匈人來了,殺死了村裏的老弱。村子裏的男人們紅了眼睛,都拿起了鋤頭棍子據敵,卻被匈人們一個個砍殺在地。


    十四歲的他被歸入到孩童裏麵,跟著剩餘的青壯,和婦孺一起逃往山裏。但是匈人追來了,他和其他幾個人衝出去引開了匈人的注意力。最後幾經輾轉,他成了匈人的奴隸……


    時間已經不能再拖了,一個軍漢站在帳篷外詢問:“阮大人,您醒了嗎?收拾收拾該出發了。”


    阮白隨意應了一聲,利落地穿衣洗漱,一迴頭,自己的帳篷已經被軍漢們收拾好了。


    迴程很沉默,哪怕一路上人都一個個接了迴來,全都是兩眼紅腫,沒有一個有談話的興致。


    最後還是潘大寧第一個開口說話。


    這時候他們已經迴到了荒驛,潘大寧把從軍中借來的帳篷一個個清點完畢,然後突然就一轉身,重重跪在阮白麵前:“老爺!”


    阮白皺了皺眉,談不上被嚇了一跳,但是他不喜歡被跪:“有什麽事情,起來說話。”


    潘大寧一張老實巴交的臉上掙紮了一番。


    正從軍中迴來的楚昊見狀,直接牽著馬走過來:“怎麽迴事?”


    潘大寧看看楚昊,隻能站起來,說道:“老爺,我想開春了迴村子裏過。”


    “大寧!”


    “你個白眼狼!”


    “忘了老爺是怎麽待你的?!”


    阮白還沒說話,聽到的人紛紛責罵起來,性子急地甚至直接給了潘大寧一腳,直接把人踹翻在地,騎上去提起拳頭就要揍。


    楚昊一伸手,就把要揍人的提起來,拎到一邊:“二弟還沒說話呢。”


    阮白倒是不驚訝,伸手把潘大寧拉起來:“正好想跟大家說這事呢,剛好大寧開了個頭,咱們直接就說了吧。所有人手頭的事情都放一放,東西交給湯信厚他們,你們都跟我來廚房。”


    廚房的地方夠大,也有足夠的凳子坐。阮白站在前麵,楚昊往人身邊一站,無聲支持。


    阮白:幹嘛呢?


    楚昊往阮白身邊又靠近半步:給你當靠山。


    阮白臉一皺,懶得跟他計較,迴頭對眾人講出早就做好的打算:“咱們一起從草原迴來,之前形勢不允許,隻能湊合著一起過日子。艱難的時候過了,我們還是得迴家的。這次遭受兵災的人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人逃了出去,現在開春了,他們很快就要被各地官府送迴來了。這其中說不定就有我們的親人……”


    有句話叫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荒驛條件再好又怎麽樣,家裏麵再家徒四壁又怎麽樣,離不了就是離不了。


    “當然,若是實在有難處不願意迴去的,也可以留下來。我們彼此就是兄弟姐妹。其實就算是離開了荒驛,大家又不是不會再見麵。”


    “離開了也能見麵嗎?”


    “當然,本大人可是這裏的驛丞,倒時候發你們徭役做驛戶,你們可別想逃啊!”


    “喲,咱跑得可飛快,大人你一個人可追不上我們那麽多人。”


    廚房裏的氣氛活躍了起來,可是很勉強。


    晚上阮白勉強吃了口飯,然後跟大胖一樣團起來,窩在楚昊懷裏哭了一鼻子。


    “大家都要走了。”


    “嗯,哥在。”


    “沒人給我墾地了。”一百多畝荒地呢。


    “哥給你墾。”


    “沒人給我蓋驛站了。”


    “哥給你蓋。”


    “哦,那睡了。”


    楚昊狠狠瞪眼,這小沒良心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越之驛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楓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楓香並收藏穿越之驛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