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坐在下首,聽到雍正咬牙切齒的話,直覺得後背發冷。


    旁的時候他不曉得,僅是端午節後,皇上就為江南的折子惱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火大。


    第一次他還以為皇上對範時鐸的容忍到頭了,不過隨後就見皇上將此事高高提起、低低放下。


    第二次、第三次,亦是如此。


    今日,是第四次,想來也不會有什麽意外。


    果不其然,雍正將折子摔到禦案上,揉著額頭道:“一個一個都不叫朕省心,又是這個時候……”


    同以往的不了了之相比,這次皇上倒是也不能說無作為。


    他想了想,對十三阿哥皺眉道:“曹頌上過西北戰場,是不是殺性重了些?”


    十三阿哥聽了,不由一怔。


    他以為是範時鐸與李衛互相攻訐的折子,怎麽扯到曹頌?


    江南官場的總督與總督之間、總督與巡撫之間的爭鬥早成慣例,若是江南官場真的鐵板一塊,那不安心就是龍椅上這位。


    又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十三阿哥醒過神來,忙道:“怕是不至於,曹頌早年領的是侍衛職,即便在西北也是奉命護衛中軍主帥,哪裏有機會正麵對敵……況且那小子是跟在曹顒身邊長大的,即便這兩年在江南曆練,也不至於一下子就有這麽大的魄力……”


    雍正聞言,麵色稍緩耳,道:“朕覺得也不至於。”笑著對十三阿哥道:“說起來,這個曹頌是不是同十三弟妹有親?”


    十三阿哥道:“他生母與弘暾額娘是同祖的堂姊妹,說起來倒是不遠的姻親。”


    雍正點點頭,放下此事不提。


    十三阿哥從禦前退下,心裏多少有些不安。


    他倒不是怕曹頌闖禍,而是擔心皇上為了保全範時鐸,將曹頌推到台前來。


    他曉得皇上的性子,最是護短。


    範家勳大族,明麵上並未參加早年奪嫡之爭,實際上暗裏地卻投靠了四阿哥,否則的話,四阿哥也不會在發作了範時捷後,又將範時鐸推到兩江總督的位置上。就連範時捷,即便罷了都統,又授了侍衛,在宮裏當差。


    真若是厭棄範家,怎麽會如此?


    況且,範時鐸在江南的布局,多少有皇上的推手。


    即便他做的過了,皇上也不會真的將他置於死地。


    像範家這樣世代勳,卻又人才凋零,皇上用起來用體麵,又不用擔心尾大不掉。


    李衛與範時鐸相爭越演越烈,範世鐸在江南也斂財斂的差不多,皇上之所以還沒發作,無非是擔心江南今年的水患。


    若是水患成災,那到時候發作兩江總督範時鐸,也能“平息民憤”。


    若是水患危情不大,那範時鐸的罪名就重不了。


    為了敲打江南臣工,說不定皇上會各大八十大板。


    李衛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打算用他鎮江南,就不會讓他太沒臉,那陪著範時鐸丟官的,就當是李衛的左膀右臂曹頌……


    兩日後,曹顒與伊都立的折子,六百裏加急送至禦前。


    曹顒這折子還罷,盛京六部的尷尬位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臣工多是老弱,迆不稀奇;伊都立的折子,卻是將雍正氣了個半死。


    關外駐防八旗,是大清最重要的基石。


    即便關內有什麽不穩,隻要關外駐防八旗在,就有重新翻盤的資本。


    沒想到八旗懶的不僅是京旅八旗,還有八旗的老根。


    雍正早就看著宗室諸王不順眼,隻是曉得輕重,不好收拾他們。即便敲打宗室,也多是聖祖諸子諸孫。


    如此一來,其他宗室隻當皇上在報奪嫡時的大仇,是皇室家務,倒也無人不知趣地插嘴。


    可雍正這些兄弟們,真正的實力,哪裏比不得那些老牌王府。


    那些王府,早年都議過政的,名下佐領也多。


    實點到人數不足五成……雍正麵上恨得不行,心裏卻是驚喜不已。


    十三阿哥曉得,皇上怕是要有大動作,自己的連襟伊都立這迴算是捅了馬蜂窩。


    他又不好為伊都立開脫,隻能提及遼河水漲之事,請皇上先側重盛京防洪之事。


    雍正想想也是,既抓到宗室諸王的尾巴,什麽時候發作不行;東北那邊防災之事卻不能耽擱,否則真要洪水泛濫,再發作宗室諸王,他們就又有說辭。


    京官雖不少,可身上多有差事,能抽調的人數有些;那些候補官……想想還是算了,真要啟用的話,數月後怎麽安置?


    想了又想,雍正下旨,在六部抽調十二個筆帖式派往盛京當差,不足人手命曹顒從盛京各衙署抽調。


    至於八旗駐軍那塊,雍正則很遲疑。


    京城駐防八旗拱衛京城,不好輕動,看來隻有黑龍江將軍與吉林將軍那裏選派人手。


    然後,盛京駐防八旗糜爛至此,黑龍江與吉林的駐防八旗能好的那裏去?


    到底要不要借由子,一並發作?


    正遲疑間,就有地方急報送抵禦前。


    五月二十七日,長江九江段決堤,九江知府極數位隨從於堤壩邊沒水而亡。


    雍正看了,立時變了臉色。


    長江水患,並不少見,可沒到六月,就水漫決堤,那接下來的雨季會如何?


    正想著此事,就聽到“轟隆隆”殿外數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下……


    盛京,官驛。


    曹顒站在廊下,抬頭望向天空。


    天空烏雲壓頂,使得人心裏也沉甸甸的。


    伊都立正好過來,見曹顒如此,亦站在他身邊,抬頭望了望天。


    烏雲滿天,南邊方向更是墨黑一片。


    “這老天爺,才安生了幾年,又開始折騰……”伊都立忍不住嘀咕道。


    曹顒道:“遼河周邊除了盛京與遼陽外,其他地方地廣人稀,即便水患成災,也不過是威脅盛京或是淹沒軍屯……江南,怕是有大劫難……”


    最後一句,卻是低不可聞。


    伊都立因遞了折子,想著自己日後處境,這幾日正上火,嘴裏都是大泡。


    他沒有聽到曹顒最後一句話,隻聽到前麵的,聞言眼睛一亮。


    他向來想的開,為那折子上火了幾日,就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左右事情已經至此,再擔心也是無用的,還不若好好奉旨辦差。


    聽了曹顒的話,盛京是有驚無險的,他心下更是放得開。


    “前兩日沒胃口,都沒正經用餐……既來了盛京,怎麽能不吃飛龍湯?”伊都立來了興致,就添了從容,對曹顒道:“孚若也要多保重,等到京中旨意下來,還有得忙活,這幾日正當養精蓄銳。”


    伊都立既有興致,曹顒也不是愛掃興的,就吩咐人下去置辦不提。


    飛龍湯還沒送上來,張義就進來稟告,有客來訪。


    曹顒聞言,不免疑惑。


    盛京這邊,若說有熟人,就是寶雅格格那邊,可據他所知,自打平親王夫婦迴京,寶雅格格也迴了科爾沁。


    待看了拜帖,還真是認識人,盛京兵部尚書鄂齊。


    鄂齊是輔國公鄂飛嗣子,在老國公過世後襲了爵位。


    曹顒雖在鄂國公臨終前,叫了一聲“義父”,圓了兩人的緣份,可並沒有同輔國公府結親的意思。


    鄂齊當時不到而立,就位至副都統,且又承恩原級襲了輔國公爵位,正是風光得意,哪裏會將曹顒一個三品太仆寺卿放在眼中。


    待老國公喪事完了,兩家就自然而然地斷了聯係。


    在曹顒與伊都立前幾日初到時,鄂齊就參加了“接風宴”。不過兩人本就數麵之緣,倒是並沒有比旁人親近什麽。


    現下鄂齊遞帖子來訪,曹顒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伊都立這邊,則有些不高興。


    “兵部尚書,不來見我,倒是來拜孚若?這是什麽意思?莫非想著與我平級,不肯聽旨意聽我調配人手?”伊都立抱怨道。


    抱怨歸抱怨,他還是催曹顒出去見客。


    即便對方被發配盛京,到底是宗室王公,不好太怠慢。


    曹顒也想知鄂飛來意,便親自出迎,引鄂齊到客廳坐了。


    實在是盛京六部的尚書侍郎,背後各有各的“苦楚”,因此曹顒即便前幾日見過鄂齊,也沒有多問什麽。


    鄂齊神色訕訕,早已沒有當年在輔國公府侍疾時的意氣風發。


    曹顒使小廝上茶,心裏思量鄂齊的來意。


    鄂齊心裏也別扭著,他同曹顒本就不熟,說起來不過是在老國公病故前後見過兩遭。


    想著曹顒比自己年輕,身兼兩部尚書,是皇上信賴的重臣;自己卻因早年同安郡王府一脈走的太近,為皇上所厭,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與安郡王府都是饒餘敏郡王阿巴泰後裔,親近一下,哪裏就違背了人情禮?


    不過是皇上厭了安郡王府一脈,遷怒罷了。


    鄂齊心裏憋氣,被發配到盛京,也是渾渾噩噩過日子,並沒有圖謀迴京。


    既是被皇上厭棄,還往皇上眼皮底下湊合,那才是傻子。


    左右爵位還在,官職也在,俸祿錢糧都不缺,在盛京有盛京的好處。


    可今日無意同妻子提及嗣父的生前事,提到了曹顒夫婦,他的妻子馬佳氏卻是坐不住了。


    曹顒是實權戶部尚書,背後還牽連著淳王府、平王府、裕王府三處姻親,正是炙手可熱的人家。


    平親王夫婦在盛京“休養”時,他們夫婦還曾上門請過安。


    平親王即便不被皇上所喜,可依舊安享榮華,未嚐沒有妻族得力的緣故。


    “爺,妾身樂意陪著爺在盛京過肅靜日子,可幾個孩子怎麽辦?大阿哥、二阿哥眼看到了考封的年紀,大格格沒兩年也要及笄……沒人為這幾個孩子籌劃,阿哥們還好,遲幾年就遲幾年,格格的年歲都在宗人府歸檔……她身份又低,萬一撫了蒙古也不是高位,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馬佳氏含淚道。


    她曉得丈夫心裏的苦楚,本不願提及這些來引得他心煩。


    可兒女漸大了,她除了妻子,還是個母親。


    她雖沒見過曹顒,卻是見過初瑜的。


    老國公去世後,初瑜隨著丈夫來吊祭,哭的情真意切。


    馬佳氏覺得詫異,私下還專程問及丈夫此事。畢竟初瑜身份高貴,和碩格格的身份,並不低於輔國公,不至於圖謀國公府什麽。


    待曉知道因公公早年曾照顧過曾為侍衛的曹家額駙,郡主夫婦才上門吊祭,馬佳氏便沒有太放在心上。


    待到今上登基,丈夫被發配盛京六部,馬佳氏不是沒想過找人走門路。


    可安王府一脈勢微,她娘家也沒有什麽顯宦,就順著丈夫的心思,在盛京安分度日。


    聽到曹顒,她才想起兩家的淵源。


    或許念在老國公早年的舊情上,對方樂意援手也說不定?


    雖說這幾年,他們夫婦早見識了世態炎涼,可為了兒女,就算隻有那一點點的希望,馬佳氏也不願意放過。


    在妻子的央求下,鄂齊也心動了,想著曹顒即是為治水而來,肯定要需要人手。


    即便伊都立這個京城兵部尚書到了,在東北這一片,真未必有他這個盛京兵部尚書熟悉軍務。


    不管曹顒願意不願意援手,自己主動在治水上盡份力,是不是也能在禦前掛個名?


    這樣想著,鄂齊就來官驛遞了拜帖。


    聽鄂齊稟明來意,曹顒歡喜道:“眼見汛期將至,河壩正愁人手……”說到這裏,想到皇上將調駐軍的權力交給了伊都立,自己不好自專,便道:“出京前,皇上曾將此事交代給伊都立伊大人,看來以後還請兩位大人多勞煩……”


    雖說點出了兵部將以伊都立為主,可鄂齊並不沮喪。


    鄂齊與伊都立是平級不假,可伊都立奉的是欽命,本當以他為主。


    隻要曹顒與伊都立樂意接納他參與此事,鄂齊就滿足了。


    兩個掌部來盛京防洪,要是差事做的不漂亮,豈不是打皇上的臉:要是差事做的漂亮,即便他是隻是協助,也能分點勞。


    因此,鄂齊老實道:“全聽曹大人吩咐。”


    曹顒道:“鄂大人客氣……”說著,他便使人請了伊都立過來。


    他們的折子已經遞出去三日,現下估摸也帶了京城,等到旨意下來,這邊各項防洪事宜就要開始,早準備早妥當。


    伊都立過來,聽說鄂齊主動參與防洪事宜,自是笑容滿麵。


    隻是在鄂齊走後,他不禁頓足道:“既有那個心,怎麽不早點過來?早來三天,我就拉著他遞聯名折子了……”


    這一更補昨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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