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男人淚


    接到吏部文書後,曹顒並沒在清苑繼續待幾日,就準備啟程迴京。


    前年從京城帶來的人中,奸猾的早已打發,剩下的多是老實肯幹之輩。


    有幾個想要出仕,由曹顒保舉,任了八品、九品小吏;有心繼續留在總督府的,曹顒便整理了份人事履曆,推薦給唐執玉;決定離開總督府的,曹顒也使人預備了一份銀錢,或者寫了舉薦信,舉薦到其他地方,安排得妥妥當當。


    像蔣堅一樣,想要留在曹顒身邊,繼續為幕僚師爺的,曹顒也多留著。


    三人智長,一人智短。


    況且要去的還是差事最繁瑣的戶部,曹顒可沒有事必躬親,將自己累死累活的覺悟。


    隨著品級越升越高,他做官也積攢些經驗來。


    小官做事,大官做人。


    越是顯位,越需要有識人之明。


    如此一番安排,仁至義盡,倒是使得賓主盡歡,總督府中人心惶惶的氣氛,也安定下來。


    等到定下啟程日子,曹顒便於迴京前一晚在府中設宴,答謝總督府的屬官同幕僚。


    蔣堅到底是學禪多年,堪破名利心後,越發淡定。總督府師爺也好,尚書府幕僚也罷,對他來說,都無太大差別。


    在曹府多年,曹顒對他向來優容;來直隸兩年,身為曹顒最倚重的心腹幕僚,下麵的孝敬頗豐。即便蔣堅不再為幕,下半輩子花銷也盡夠使。


    不過,他並沒有離開曹顒的打算。


    不為名利,隻為大丈夫立世的那份心。


    現下,蔣堅正端著酒盞,代表曹顒,與在座的幕僚、書吏寒暄。


    曹顒雖是宴席主人,可他身份在那裏,積威所致。有他在,大家夥兒到底拘謹。因此,酒宴開始後,曹顒團團敬了眾人三盅酒後,便請蔣堅與宋厚陪客代自己陪客,自己先行一步離席。


    席上眾人,有的像蔣堅一樣,會以幕為職業,從不名一文,到從幕到主幕到名幕,一步步走下去;有的人則會以幕業為晉身之階,尋找合適時機出仕。


    他們雖沒有高貴的門第、優良的出身做倚仗,卻也能憑借著自己努力,滲入官場,鉤織成大大小小的關係網。


    即便曹顒身居顯位,可說不定什麽時候會用到這些人,多籠絡些,總是好的。


    宋厚則笑眯眯地坐在一邊,身邊圍著幾個來敬酒的“徒子徒孫”。


    這些人有的走的並不是曹顒的關係,而是後來投奔他來的;有的是到總督府後,拜在宋厚門下的。


    “你們這幾個小子,不要以為在總督府待過,就眼高手低。若不能踏踏實實,從州縣做起,永遠也成不了主幕。”宋厚抹著胡子,告誡道。


    幾個中年人尚好,點頭應諾;兩個年輕的,卻是苦了臉,道:“師爺爺,這知縣官下地方,挑師爺越發挑的厲害,隻覺得歲數越大越好,哪裏會挑年輕人?”


    宋厚橫了他一眼,道:“盡說混賬話,誰不是從年輕人熬過來的?非磷像你們這年歲時,已經於刑名上頗有建樹,譽滿三晉。”


    兩個年輕幕僚,聞言訕訕,望向蔣堅的目光就帶了幾分敬佩與羨慕……


    官邸上房內,另設了一桌,請的是唐執玉、梁傳福、謝天來這幾個與曹顒關係密切的官員。


    唐執玉已經委署直隸巡撫,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式入主總督府;梁傳福與謝天來去年才升任,想要再進一步,還要熬資曆。


    武官不在邊疆,隻有剿匪能得軍功,直隸偏生又是太平地界,隻能慢慢苦熬任期。


    梁傳福還好,沉默寡言,為人清冷,一年四季不管什麽時候見他,都是一個表情;謝天來向來活躍的多,現下卻如坐針氈,別扭的不行。


    在他看來,曹顒“無奈”退出直隸,唐執玉“不厚道”地撿了大便宜,這兩人一個“前任”、一個“現任”,不能說翻臉成仇,也當有心結才是。


    不想,曹顒麵色如常,同唐執玉說起直隸幾件未完的事務;唐執玉亦是坦坦蕩蕩,毫不心虛地相答相詢。


    謝天來滿心納罕,一會兒看看曹顒,一會兒看看唐執玉,想要看破兩人的“偽裝”。


    卻是什麽也瞧不出來。


    他額頭不由冒了冷汗,心裏琢磨著,眼前的或許就是“喜怒不形之於色”。


    曹顒見他深情變幻莫測,多看了兩眼。


    謝天來舉起酒盅,已是紅了眼圈,擠出兩滴眼淚,道:“實是舍不得大人走,下官失態了,還請大人勿怪!”說著,倒是真生出些許不舍。


    他身後雖有莊親王府,到底是鞭長莫及,哪裏上峰的照顧更順心?


    這個唐執玉是茅坑裏的石頭,出了名的又臭又硬。這迴又是撿了曹顒的便宜,才得了直隸巡撫,不擠兌自己這總督府“舊屬”就不錯,哪裏還敢期盼照拂。


    這四十來歲的漢子,說掉眼淚就掉眼淚,即便曉得其中有做戲成分,曹顒多少還是有些感動,舉起杯中酒,與謝天來碰了碰,一口飲盡。


    見曹顒動容,謝天來越發來勁,提溜起酒壺,又給曹顒斟滿,用著滿是山西味兒的話吆喝著,又同曹顒吃了兩盅。


    他本不是有酒量之人,先頭又吃了兩圈酒,這會兒存著心事連吃幾盅,就有些醉了。


    他拉著曹顒的袖子,“嗚嗚”直哭,道:“大人是好官……自打大人下直隸,直隸就一天一個模樣。往年寒冬臘月時,城裏都是要飯的,如今百姓能吃飽肚子……這到底是招了誰的眼,如此嫉妒大人,竟容不得大人做完這一任?”


    直隸官場,早有閑話出來,說有人巧言令色,“陷害”上峰與下屬,保全己身。


    雖沒有點名道姓,可誰都曉得,說的就是在這次踩踏風波中絲毫無損的唐執玉。


    如今,謝天來醉酒後這番話,就是應和那個傳言。


    曹顒聽著這話說得不像,不由皺眉;唐執玉神色凝住,握著酒盅的手,已經泛白。


    謝天來既醉,哪裏還曉得輕重,猶自說道:“額老謝擦亮眼睛等著,倒是要瞧瞧,將大人擠走後,那人會將直隸搞成啥樣子,要是真有卵子,怎麽會行這種鬼祟道道?這還有天理沒有,黑心肝的……”


    見他越說越離譜,汙言穢語都出來,曹顒實在聽不下去,低聲喝道:“謝大人,你醉了!”說著,喚小廝吩咐道:“叫兩個人來,扶謝大人下去醒醒酒。”


    謝天來在旁聽見,腦袋立時搖成撥浪鼓,手舞足蹈,硬著舌頭道:“沒醉,額沒醉……這麽小個盅盅,咋能吃醉額……別扯額袖袖,別扯額袖袖……”


    他身材魁實,兩個小廝上前扶他,都被他甩開。


    這活寶耍的,曹顒哭笑不得。


    梁傳福起身,對曹顒道:“大人,還是由下官送謝大人迴去?”


    被謝天來這一打岔,已經不是吃酒說話的氣氛,曹顒點點頭,起身道:“如此,就有勞了。”


    梁傳福又對唐執玉拱拱手,抓了謝天來的胳膊,半拖半拉地帶了出去。


    曹顒吩咐人將已經冷了的席麵撤下,重新溫了酒,上了幾個爽口小菜。


    唐執玉長籲了口氣,精神一下子就萎了下來,像是老了好幾歲。


    曹顒見狀,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給唐執玉斟滿酒,道:“越是顯位,越是多是非,益功不必太在意,問心無愧就好。”


    唐執玉抬起頭來,望向曹顒。


    隻見曹顒目光清澈,裏麵有擔心、有體諒,就是沒有疏離與提防。


    “大人……”唐執玉聲音暗啞,語調了帶了些許滄桑與無奈。


    他到底是讀了半輩子聖賢書,即便滿腹為國為民之心,也無法做到視名利為糞土,心如止水的地步。


    人要臉,樹要皮。


    愛惜羽毛半輩子,終究踏上青雲路,代價卻是要背負汙名。


    唐執玉也醉了。


    除了知內情的曹顒,他又能在誰麵前抱怨?


    他雖沒有像謝天來那樣嘮嘮叨叨,卻也帶著滿心不忿,吃了一盅又一盅。


    直到將半壇子桂花白都吃盡,他還把著酒壺,自斟自飲,不肯撒手。


    見他醉了狠了,曹顒不敢讓他再吃,忙叫人撤下酒壺,使人叫唐執玉的長隨進來,將唐執玉送迴去。


    一個人坐在酒席前,曹顒不由失笑。


    這事兒鬧的,在世人眼中,如今剛傷心落魄的是他曹顒才是,謝天來與唐執玉兩個算不算喧賓奪主?


    直隸官場這些人,雖說八五花門,卻比京城少了幾分糾葛,多了幾分利索。


    曹顒端起酒盅,吃了兩口,看著空蕩蕩的座位,倒是真心生出幾分不舍……


    迴到上房,初瑜已經使人預備了醒酒湯,在小廚房裏煨著。


    曹顒吃了一碗,更衣梳洗後,便安置了。


    因躺下的早,他輾轉反複,怎麽也睡不著。


    明日就要離開清苑,又要迴京城那個大籠子裏去。早年最是厭煩京城,一心想要往外走,如今不知到是不是年長的緣故,倒是越來越留戀京城。


    初瑜向來淺眠,丈夫翻身,她也沒有睡著,低聲道:“明兒是天佑十五歲生日,也不知他記不記得?”


    曹顒接口道:“他不記得,老太太也會記得……算算日子,老太太他們也當到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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