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十一章 罷孫(二)


    九貝子府,客廳。


    九阿哥怒不可赦,將手中的青花蓋碗,狠狠地摔到地上:“欺人太甚,這是拿爺做筏子麽?”


    十阿哥坐在下首,看著暴怒的九阿哥,皺眉道:“九哥,如今已經定局,還是稍避鋒芒的好。”


    九阿哥怒極反笑:“十弟,這是避得了的麽?你瞧瞧,自從皇阿瑪駕崩這幾個月,我都要當縮脖王八了。結果如何,不過是教訓個孫玨,倒讓他抓到小辮子!”


    十阿哥猶豫了一下,道:“畢竟沒有明著指到九哥身上,九哥還是稍安勿躁……今日已經非同往日,十四弟、十五弟就是前車之鑒……”


    九阿哥聽了,揚了揚眉,嘴角倒添了幾分笑:“倒是忘了這茬了,老十四還在景山守靈,老十五暢春園‘養病’,偏生這兩個都是太後最看重的兒子……”


    十阿哥見他笑得詭異,眼皮直跳,道:“九哥,就不能忍一忍麽?”


    九阿哥長籲了口氣,帶著幾分自嘲道:“十弟以為他是個心胸寬廣的?我能忍,他卻未必能饒了我。趁著他現在椅子還沒做熱,我還能自在些,出幾口惡氣。怕是我的下場,連老大都不如。哼,爺這輩子該享的福祉也享過了,還怕了不成?他總不敢背負‘屠弟’的惡名。連老十四他都留著,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十阿哥聽著,憂心忡忡。


    他曉得,九阿哥對新皇的不滿不是一日兩日。


    新皇登基,尊封先帝後宮,佟貴妃尊封為皇考皇貴妃,和妃尊封為皇考貴妃,定嬪與王嬪尊封為妃。原本為後宮第一人的宜妃,卻是沒有得到任何尊封。


    先皇的四大宮妃中,惠妃被大阿哥連累,沉寂多年;榮妃年老體衰,近些年也是纏綿病榻中,隻有宜妃,沒有貴妃之名,早已行貴妃之事。


    以宜妃在後宮中的身份地位,尊封為皇考貴妃也是在情理之中。


    偏生,雍正行事,卻是隨心所欲,絲毫沒有顧及宜妃的臉麵。


    “九哥,不過是個虛名,爭這個有什麽意思?聽說老三與五哥最近要上折子,迎幾位妃母出宮奉養。骨肉相聚,不是比那虛名強。”十阿哥見九阿哥憤憤不平,行事越發古怪偏激,心中甚是擔憂,苦口婆心勸道。


    十阿哥雖曉得他是好意,但是向來要強慣了,心裏還是不以為然。


    這時,就見管家匆忙來報:“爺,伊泰使人來了,說是老王爺怕是不行了……”


    九阿哥聞言,麵上露出幾分喜色,起身對十阿哥道:“十弟,走,咱們瞧瞧去!”


    “伊泰?”十阿哥隻覺得這名字耳熟:“莊王爺的侄子?與福蒼爭世子位的那個?”


    九阿哥點點頭,道:“那小子還算開眼,知道來爺這邊撞大鍾!莊王府富可流油,我正愁插不上手。”


    十阿哥是曉得九阿哥性子的,最是愛財。


    插手其他王府立嗣,本是犯忌諱之事,但九阿哥身上掛著宗人府左宗人的職,在職責範圍內,到時也有一定便利……


    *


    紫禁城,養心殿。


    曹顒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實在是這位皇帝,熟是熟,但是他在後世名氣太大了。


    而曹顒,又真實地見證了粘竿處的存在。


    即便他相信,自己對沒登上皇位的四阿哥有所了解,但是對於登上龍椅的這位雍正皇帝,曹顒還是不敢輕易揣測。


    曹顒是人,所以將心比心,能揣測人心一二。可是他畢竟隻是人,沒有做過人君。


    到目前為止,雍正表現出來的,同他早先的性子都不符。


    若不是曹顒關注皇室二十年,做了十來年的京官,對雍正的過去有所了解,他都要認為雍正這個皇帝,實在是人情味兒太濃了。


    就如現下,他手中拿著曹顒的折子,臉上竟露出幾分慈悲,道:“五年的時間,太長了。民生多艱,早一日將這兩種作物推廣出去,就能多救數萬蒼生!”說到這裏,他望向曹顒,提高了音量,道:“朕讓你主持此事,你也太小心了。莫非是怕擔了責任,才用這些老成持重的法子?”


    “迴皇上的話,實是事關民生,臣不敢懈怠。這苞穀雖是耐寒高產作物,但是各地土質不同,實際收成如何,臣不敢籠統說之,而番薯存儲也是問題。臣雖不侍農耕,但‘因地製宜’四個字,卻不敢相忘。”曹顒低頭,迴道:“皇上將此兩種作物推行天下,本是為恩澤百姓,若是因臣等疏忽,為民成了害民,臣等死不足惜,卻是可憐百姓蒼生,不能沐浴皇恩。”


    雍正聽了曹顒這話,神色稍緩,對曹顒慢吞吞的性子,也不以為意:“不貪功,能處處以百姓蒼生為念,可謂良臣。”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道:“隻是國庫空糜,隻憑推廣苞穀、番薯,不過能救一地百姓。遇到天災,還需朝廷賑濟。你是隨著朕查過京倉的,也曾任過外官,這地方官倉情弊,也曉得一二。朕要你想個法子,要不豐盈國庫,要不填補官倉,總要讓百姓困苦時,朝廷有能力援手才好。”


    說到最後,他身子微微前傾,望向曹顒的臉上,帶著幾分希翼。


    十三阿哥站在一側,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


    他心裏明白,皇上這是逼得沒法子,才將希望寄托在曹顒身上。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十三阿哥是接受戶部三庫後,才知道朝廷財政多緊迫。


    可以這樣說,國庫不僅沒有存銀,還有內務府的一堆外債,都是為了大行皇帝喪事所花費。


    曹顒聽了雍正的話,卻是大驚。


    這地方上的官倉不比京倉,京倉是負責八旗與宗室百官祿米的,即便有人大著膽子,動些手腳,也不過是陳糧換新米,少些分量什麽的,並不敢太過放肆。


    地方官倉,那就是掉到狗窩裏的肥肉,哪裏還有剩?


    要是自己真去碰地方糧倉,撥出蘿卜帶出泥,自己就要成為雍正的槍了。


    因此,曹顒甚為“為難”的道出自己的難處,自己對地方糧倉真的不熟悉。當年他外放時,還是弱冠少年,所謂外放,也不過是擔個虛名。


    雍正想了想,曹顒在山東一年,確實沒有沒有政績。那個時候,曹顒身邊,有個莊席,與先皇有千絲萬縷聯係的莊席。


    “既是如此,官倉之事便罷。除了農耕,你將豐盈國庫之事,也要放在心上,這也是你職責所在,有什麽難處,可以去尋你十三爺!”雍正想到先皇對曹顒的照拂,想到這是自己的親外甥,語氣也溫和許多。


    曹顒口中應著,卻還是拘謹的很,雍正見狀,擺擺手叫他跪安。


    等曹顒下去,雍正帶著幾分抱怨,對十三阿哥道:“朕就那麽駭人不成?就是過去,朕也沒有這樣溫言過,曹顒過去還親近朕,現下卻這般生疏了。”


    他是真有些失望,他門人少,如今初登大寶,正是用人之際,這曹顒是他想要重用之人。但是曹顒這優柔寡斷的性子,又使得他有些不喜歡。


    他是果決的心性,也喜歡性格爽利的臣子。


    十三阿哥心中歎了口氣,麵上卻笑道:“皇上威嚴,豈是臣子能擔當的?曹顒即便心裏親近皇上,這‘敬畏’二字卻不得不守,這方是臣子本分。”


    聽十三阿哥這般說,雍正直了直腰身,真有幾分天威莫測的模樣,眼中卻露出追憶之色:“光陰似箭,初見曹顒時,他還是孩童,如今也成長為大清的棟梁之才。十三弟,還記得咱們下江南麽?”


    十三阿哥笑著說道:“怎麽不記得?還彈劾了杭州知府,摘了他的頂戴,為民除害……”


    *


    內務府,本堂。


    曹顒微怔:“這麽快?”


    十六阿哥手中拿著個賬冊,搖了搖頭,道:“不算快了,我不是告訴過你麽,早在年前,皇上就調過江南三個織造府的賬冊。”


    “貢品浸水,這罪名能有多重?”曹顒問道。


    他有些意外,原本以為憑借雍正的心性,就算要將江南三大織造換人,不是先拿蘇州李家開刀,就是先罷江寧盧家。


    畢竟,孫家向來表現得本分,而李家最招搖,接替曹家的盧家,資曆最淺。沒想到,雍正先查的是孫家。


    “罪名大小,要看孫文成還有沒有其他把柄落在皇上眼中了。許是孫家倒黴,江寧織造與蘇州織造,每年三、九月進貢,杭州織造四、十月。杭州去年進貢的又是素帛,正好用在大行皇帝喪事上。加上,孫玨那小子,又鬧這麽一出,使得皇上想起此事。”十六阿哥說道。


    曹顒想起方才養心殿麵君之事,雍正正為無錢困擾,這位“抄家皇帝”也當開始展開“抄家”大業了。


    “孫文成要是罷官,李煦怕也不遠了。你同娘娘打聲招唿,省的到時候嚇到娘娘。”曹顒說道。


    雖說十六阿哥與李家不親,其母密妃卻是李煦的親表妹,又是從李家進奉禦前的。


    提起母親,十六阿哥立時有些泄氣,道:“孚若,皇上到底何時想起叫我開府?我眼看就到而立之年,還是個宮裏住著的皇子。近日,幾位年長的哥哥要接妃母們出宮,我到底何時才能熬到開府?”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發亮:“我曉得了,這開府要耗費銀子,如今不管內庫也好,還是國庫也好,都沒有銀子。孚若啊孚若,爺想要的自在,還要落在你頭上。你可得幫爺想想法子,早點賺些銀子,讓爺能早些開府!慈寧宮就那麽大,皇阿瑪的遺妃又多,我可不想額娘受委屈!”


    說起這個,曹顒總覺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麽。


    十六阿哥見他不言語,瞥了他一眼,道:“虧得爺還信你,也盼著能落個從龍之功,混個王爺的帽子戴戴,結果別說王爺,連貝子也沒撈到。”


    嘴裏這樣說,他心中卻沒有埋怨過曹顒。


    新皇確實慷慨,七阿哥晉親王,十二阿哥晉郡王,最鐵杆的“四爺黨”十三阿哥直接封親王。


    而他,有個得罪新皇的同母哥哥,別說封爵,就是不牽連到他身上,他已經覺得慶幸。等到王嬪尊封為妃,他對新皇就隻剩感激的。


    曹顒聽到“王爺”二字,終於想起自己疏忽了什麽。


    “聽說莊親王病了,十六爺曉得詳情否?”曹顒問道。


    “不過是上了年歲,年前國喪時累著了,如今養著……”十六阿哥不以為意地迴道:“畢竟是宗室中僅存的長輩,皇上對那邊頗為重視,使我帶太醫去過幾遭。前兒我還去了,瞧著精神好上許多。聽太醫的意思,等天氣暖和,病也就該好得差不多。他那兩個侄兒,鬧得太不成樣子,上迴我過去時,正趕上老福晉瞪著眼睛攆人……”


    話音未落,就聽到有人揚聲道:“十六爺可在?”


    十六阿哥收了話,抬起頭來,道:“誰?”


    步履匆忙進來的,是禦前太監陳福:“十六爺,奴婢來傳皇上口諭!”


    十六阿哥與曹顒都起身,就聽陳福道:“皇上有旨,召十六阿哥即刻養心殿見駕!”


    十六阿哥口中承旨,而後問道:“陳總管,皇上召我何事,這般匆忙?早上我才遞過牌子。”


    陳福想來是走的急,額頭上汗津津的,籲了口氣,道:“方才簡親王遞牌子見駕,莊親王薨了,還請十六爺節哀!”


    “啊?”十六阿哥詫異出聲。


    曹顒在旁,卻是心中竊喜。


    十六阿哥承嗣,就是在這個時候吧!


    十六阿哥滿心疑問,沒有多耽擱,同曹顒交代一聲,便隨陳福去見駕。


    曹顒卻想著十六阿哥之前的話,這莊親王的病是快好了的,如今突然薨了,不知道同他那兩個侄子相不相幹。


    但凡有半點幹係,皇上奪嗣也就說的過去了。


    等曹顒到從衙門迴府,府裏已經收到喪報。


    曹顒與初瑜兩個,少不得換上素服,一道往莊親王府奔喪。


    作為宗室中長輩最高的人,莊親王一薨,這奔喪的人絡繹不絕。執掌內務府的十六阿哥,奉了皇命,料理大喪事儀。


    曹顒與初瑜沒有久留,見過了老福晉與十六阿哥就迴府了。


    等過了十五, 順天府衙門清理得差不多,陳守創終於想起將孫玨移交步軍都統衙門。


    孫玨的案情,並不複雜,說到底還是被蒙蔽所致。


    仔細論起來,他並無大罪責。雖說他與妻兒別居,但是宅子與地,說到底都是孫家產業。加上在京城有好幾門貴親,萬沒有為幾百兩銀子鋌而走險的道理。


    所以,等到他移交步軍都統衙門後,就被孫家人“保釋”出來。


    此次,收到曹顒書信後,孫文成依舊是叫兄弟孫文千進京。除了要看著孫玨不讓他闖禍外,就是為了安排孫家長孫科舉之事。


    卻是遲了一步,直接到衙門外接的孫玨。


    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孫玨出衙門這一日,雍正便有明旨下來,杭州織造孫文成因“效力不當”罷了織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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