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九章 日落(二)


    曹顒並沒有去故意打探,但是中午時分,還是聽到上不豫的消息。


    聖駕迴駐暢春園,除了十六阿哥之外,其他隨扈皇子阿哥繼續在留在南苑,參與行圍。


    康熙年將七旬,來南苑半月款待喀爾喀諸王,已經極盡榮寵。


    他此次迴暢春園,也沒有在蒙古王公中引起太大波動。因為大喇嘛還不若康熙,隻在南苑駐紮兩日,便迴京去黃寺安置。


    其他奉旨來參加行圍的滿漢臣子,聽了這個消息,也沒有什麽異色。誰都曉得昨日下了場大雪,雪後天氣更冷,皇上龍體尊貴,受不得行營苦寒,也是有的。


    隻有曹顒,聽聞這個消息時,正在喝茶。


    驚詫之下,他險些掉了杯子。


    隻有他曉得,康熙駕崩就在六十一年的年底,明年就是雍正元年。


    曹顒站起身來,心中驚濤駭浪。


    他踱來踱去,卻隻能等待。


    二等伯,二品戶部侍郎,在外官眼中算是高官顯爵,在京城權貴雲集之地,實算不得什麽。


    隆科多有能力康熙駕崩後封鎖九門,控製京畿政局。


    對於這點,曹顒從不懷疑。


    這九門提督是俗稱,並非隻節製九門守衛,還是步軍都統衙門的主官。這步軍都統衙門,轄製滿蒙八旗步軍,同時還節製南北中巡捕三營,既綠營馬步兵。


    除了內城,南城與暢春園所在的城北,都是巡捕營防守之地。


    京畿兵力,隆科多掌握三分之一。


    若是在京城有臣子能翻雲覆雨,隻有隆科多能一人能做到。


    雍正登基三年,隻有加恩隆科多的,半點不敢削減他的權利,除了對他有所顧及外,也是借他震懾宗室與八旗權貴。


    看這些日子隆科多對李四兒,已經是寵到極點。


    而這個李四兒,觀其以往行事,絕不是良善之人。若是她真因曹家拒婚而嫉恨曹家的,那對曹家還真是個大麻煩。


    連雍正都要一口一個“舅舅”,做足恭敬狀,豈是曹家能抗衡的。


    曹顒直撫額,原盼著雍正上台,結束奪嫡大戲,朝局能平靜些。誰想這臨了臨了,又跑出個李四兒,讓曹家犯了小人。


    卻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不管佟家女兒如何,就憑佟家盛極而衰,曹家就不能與之結親。


    這個李四兒不是在肖想簡親王府的格格做媳婦麽?看來,得禍水東引才好。過幾日,初瑜生辰,是否讓她對完顏氏透個話過去。


    雖說這樣有挑撥嫌疑,但是不是做君子,就能避開小人的。


    曹顒正胡思亂想,就見有人挑了簾子進來,正是喘著粗氣的十七阿哥。


    見曹顒神情陰晴不定,十七阿哥道:“孚若,理藩院的賞銀請下來沒有?”


    曹顒聞言,瞥了書桌的方向一眼,苦笑道:“還沒。孫尚書已經署名,隻是昨兒沒見著四爺,所以折子沒遞到禦前。”


    十七阿哥聞言,皺眉道:“這可怎麽好,明日就開始該撒銀子了?”


    曹顒心下一動,道:“十七爺,要不現下去尋四爺?”


    十七阿哥目光微閃,隨即點頭,道:“也對,幹著急有什麽用?咱們去尋他。”


    曹顒走到書桌前,將那個理藩院請銀子的折子的拿了,隨同十七阿哥出了帳子。


    十七阿哥的腳步甚快,曹顒緊趕慢趕,才跟得上他。他的臉上沒有了方才的急切,眉頭緊蹙,帶了幾分凝重。


    這種感覺,有些奇怪。


    曹顒腳下飛快,心思急轉。


    十七阿哥尋自己,不像是為銀子,更像是為了尋四阿哥找個說辭。


    這些皇子們,對於康熙的龍體不豫,怕也是惴惴不安。


    卻是撲了個空,四阿哥並不在帳子裏。


    十七阿哥露出幾分急切,追問在帳子裏值守的太監。


    這太監叫陳福,是雍親王府得用的內侍,在王府中的地位雖比不上王府內總管蘇培盛,但是這兩年也常在四阿哥身邊侍候。


    隻是他年歲不大,資曆沒有蘇培盛老,所以沒有蘇培盛的傲慢,待十七阿哥與曹顒還算恭敬:“十七爺,奴婢還是方才那句話,奴婢實不曉得。我們主子送聖駕出南苑後,迴過來一遭,隻坐了片刻,就出去了,具體去何處,主子沒留話。”


    曹顒在旁聽了,有些奇怪。


    十七阿哥已經來過四阿哥帳子?那這會兒又過來,是何意?


    “我可是急事兒尋你們主子!”十七阿哥坐下來,一副等人的架勢,氣衝衝地說道:“這眼看到下晌飯的功夫,你們主子總不能不吃飯吧?”


    陳福不敢說什麽,隻好叫小太監去泡茶。


    他確實不曉得四阿哥何處去,但是身為奴才,也不好讓十七阿哥一個皇子幹等。要是有什麽趕緊事兒耽擱,他怎麽擔待得起。


    但是也不能使人沒頭蒼蠅地出去亂找,他有點為難,一時不知怎麽是好。


    因差事的緣故,曹顒這些日子來過四阿哥帳子幾遭,同這個陳福還算相熟。見他似有為難,就在旁解釋一句:“有個戶部折子幹係到理藩院的,要等著四爺審閱後遞到禦前。昨日我就該等的,是我疏忽了。”


    陳福聽了,隻是戶部衙門的事兒,這才鬆了口氣,衝曹顒感激地點點頭。


    這會兒功夫,十七阿哥的情緒也穩定些,對曹顒道:“早就跟孚若打了招唿,孚若竟拖到今日,這不是生生叫人著急麽?”


    他的口氣中帶了幾分抱怨,望向曹顒的目光還是如常。


    曹顒點頭稱是,心裏卻是明白,十七阿哥這番話是像陳福解釋的。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這宦官體殘,性子健全的少,多陰險毒辣之人。十七阿哥久在宮禁,自是曉得不能輕易得罪他們。


    陳福常在四阿哥身邊,卻沒有感染四阿哥的刻板,反而是個心思通透、性子伶俐之人。


    見十七阿哥將火氣壓下,他看了眼立在書案旁的座鍾,而後親自奉茶,送到十七阿哥手邊,笑著說道:“十七爺別急,這都快要未正(下午兩點)了,我們爺差不多也該迴來用膳。”


    十七阿哥點點頭,道:“你們主子這些日子還齋戒麽?”


    陳福點點頭,道:“自來了南苑,我們爺就一直茹素。我們爺慈悲,見不得殺生,這圍獵又是殺戮之事,我們爺早晚都要頌一個時辰的經。”


    曹顒聽了,心裏直抽抽。


    四阿哥信佛不假,行的卻是怒目金剛之事,同“慈悲”實在扯不到一堆兒去。


    十七阿哥聽了,卻是頗有幾分趣味,對曹顒道:“也就是四哥,才能這般虔誠。換做是我,三天不吃肉,五髒廟就要反天了……”


    這說著,就聽到帳外有腳步聲,十七阿哥不由止住話,望向帳門口。


    挑了簾子進來的,正是板著臉的四阿哥。


    十七阿哥與曹顒皆起身見禮,四阿哥見他們在帳子裏,微微一怔,隨後視線在兩人臉上掃過。


    “你們……尋我……”四阿哥點頭迴禮,迴了主座,賓主坐下,而後才沉聲問道。


    有十七阿哥在,曹顒並不著急作答。


    十七阿哥起身道:“四哥,是喀爾喀圍獵後賞銀之事!明兒就要用到了,戶部還沒將銀子請下來。”


    四阿哥聞言,望向曹顒:“你昨日來尋我,就是為了此事?”


    曹顒起身道:“迴四爺的話,正是。隻是四爺不在,卑職就迴去了。本當昨晚再來請四爺示下,是卑職疏忽了。”說著,他拿出折子,雙手送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看著他,接過折子,原本刻板的臉色瞬間竟有些柔和。不過,轉瞬之間,又迴到老樣子,使得曹顒要懷疑自己看錯。


    即便這折子昨日他看過,今早送到禦前,也沒有什麽用。


    皇父龍體不豫……


    皇父離開南苑前,隻見了十六阿哥與太醫,沒有傳召旁人。


    四阿哥心中有些不安,偏生那幾個太醫,直接隨聖駕去暢春園。十六阿哥也隻是露了一麵,眾目睽睽之下,又有旁人在,也不好說什麽。


    隻是目光相對之際,十六阿哥的嘴唇快速地動了一下。


    為?魏?緯?危?


    四阿哥駭然,生怕自己看錯,直直地盯著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卻頗有顧忌,不敢再有什麽動作,騎馬扈從聖駕出了圍場……


    直到方才,四阿哥才得了準備消息。


    聖駕在早膳前就傳了太醫,並沒有傳早膳,而後聖駕中午才出京,可是除了進禦藥,禦帳也沒傳午膳。


    即便是病得厲害些,總要進些膳食的;連膳食都沒傳,那就不僅僅是病得厲害,怕是進不了米水。


    想到此處,四阿哥哪裏還坐得住,直接尋隆科多打探消息。


    隆科多那裏也沒有準信兒,兩人狐疑不定,實不敢妄動。


    沒想到迴到帳子,曹顒送上個折子來。


    既是這筆銀錢催得這麽急,那麽他去暢春園求陛見,也在情理之中。


    四阿哥挑了挑眉,剛好說話,又咽了迴去。


    他怎麽忘了,皇阿瑪年老後最是多疑,若是老爺子沒自己想象中的病重,給自己按個“刺探病情”、“居心叵測”的罪名,那豈不是冤枉?


    小心謹慎了數十年,越是到了緊要關頭,越是當沉得著氣。


    “既是理藩院等和急用,就請曹大人跑趟禦前,請皇上示下。”四阿哥思想清楚,將折子重新遞還給曹顒,說道。


    曹顒接過折子,有些猶豫。


    這龍體不豫,才從南苑行營走沒多久。這會兒功夫,曹顒要是快馬往暢春園的話,說不定沒到暢春園就能追上聖駕。


    隻是,這樣。是不是打擾聖駕“清淨”?


    這個時候湊上去,說不得就要惹一身腥。


    “四爺,明日就要用銀子,從戶部支有些匆忙了,要不然讓十七爺先從內務府銀錢貸,過幾日等戶部銀子到了,再補上那頭?”曹顒很是真誠地對四阿哥說著,期間還不望看十七阿哥幾眼,眼中露了幾分懇求之意。


    四阿哥擺擺手,態度很是堅決:“明日上午行圍,晚上宴飲,還有一天半的功夫周旋,沒必要將內務府拉進來!”


    他說的堅決,曹顒要是再推脫,怕是就要得罪人。


    曹顒硬著頭皮應了,等四阿哥在折子後具名後,就收好折子,同四阿哥與十七阿哥別過。


    直到他離去,十七阿哥臉上才露了幾分焦急,看著陳福,若言又止。


    四阿哥知趣,打發陳福下去,十七阿哥急切地問道:“四哥,皇阿瑪到底如何?早晨我碰見過十六哥。現在想想,十六哥當時的臉色很是難看,見了我同弘曆幾個,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就急匆匆地往禦帳去。弘曆還瞧見趙昌從十六哥帳子裏出來,而是奔著太醫臨時官署去了。”


    四阿哥聽了,麵色越發沉重下來。


    他盡管多疑,倒不會懷疑禦前內侍私結十六阿哥。


    他同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這兩個小兄弟能相處得兄友弟恭,就是因為他們兩個沒有奪嫡資本,亦從不摻合這奪嫡大事。


    先找十六阿哥,再傳太醫,這隻能說明,龍體不豫到連親自傳太醫都不能……


    不能進膳,亦不能傳太醫,那皇父是什麽情形,就並不難猜。


    狐疑半日,此刻才算得了準確消息,四阿哥直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唿吸越來越急促,四肢都木了,半點動彈不得。


    見他不對,十七阿哥唬得臉色發白,說話帶了顫音:“四哥,您這是這麽了?四哥!”


    十七阿哥連喚了幾聲,四阿哥才醒過神。


    他使勁地籲了口氣,抬起頭,幽幽道:“十七弟,為防人心動蕩,還請慎言!”


    十七阿哥點點頭,道:“弟弟曉得,除了四哥,弟弟也沒想著同旁人說……”


    四阿哥關心則亂,卻是疏忽了,若是康熙沒醒,單憑十六阿哥,哪裏還得膽子下令移駕。


    沒錯,此刻,康熙已經醒了。


    隻是他精神頭很是不足,眯著眼睛似睡非睡。


    魏珠在鑾駕裏侍候,屏氣凝神,不知為何,想起城裏那個“大仙”來。


    對於皇上“歸期”,那個“大仙”已經算出來了吧,隻是看出那個八字貴重,說是不敢泄露天機,實際上天機已露。


    皇上就是曉得這點,才說了讓自己殉葬那些話。


    想到此處,魏珠打了個寒戰。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沒有什麽殉葬的口諭,即便皇上怕孤單,有後宮的嬪妃,哪裏需要自己這個閹人殉葬?


    四阿哥答應保自己平安終老……


    想到此處,魏珠才發現自己慌亂之下,竟忘了給四阿哥傳信。


    他耷拉著腦袋,正想尋什麽機會使人傳話,就聽康熙道:“傳……八福晉與弘旺暢春園覲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於康熙末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雁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雁九並收藏重生於康熙末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