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九章 明媚


    海澱,曹園。


    就著香椿炒雞蛋、苤菜絲兒、幹炸小黃魚、拌杏仁,十六阿哥喝了好幾碗小米粥,才撂下筷子。


    “瞧你這小日子,真叫人羨慕。”十六阿哥看著曹顒,若有所悟道。


    曹顒舒舒服服的靠在藤木搖椅上,摸了摸肚子,道:“十六爺倒是好應對,清粥小菜就羨慕。”


    十六阿哥哼了一聲,也學著曹顒的樣子,在旁邊的搖椅上坐下。


    “今天,你怎麽看?”十六阿哥說道。


    “步步為營”曹顒的腦子裏閃出這四個字,嘴裏說出的卻是另外的詞兒:“風雲際會!”


    “年大總督,怕是要白忙一場!”十六阿哥眯縫著眼睛,話中難掩譏諷。


    曹顒則是想著十二歲的小弘曆,這未來的乾隆皇帝,可是一心要效仿祖父康熙,結果弄個不倫不類的“十全老人”出來。


    十六阿哥見曹顒不再答話,曉得他的顧慮,隻是心中歎息一聲。雖說打小就知道,同為皇子阿哥,也分三六九等,但是如今皇父遲暮,皇兄們風雲湧動,他冷眼旁觀,滋味兒並不好受。


    “皇阿瑪能厚待手足,因為少年登基,手足又少……如今,皇阿瑪兒子多,以皇子封,還能得個貝子;若是以皇弟封,國公也是有的。真要是到了那時,日子拮據,孚若可要幫我。我還盼著有朝一日開府,接額娘奉養。”十六阿哥長籲了口氣,道。


    十六阿哥平素大大咧咧,難得說起這個,如今提及,顯然也是瞧出康熙開始挑選繼承人。


    這迴,不再是阿哥們入局廝殺,而是康熙真要從中擇一。


    “我不是說了麽?十六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正是富貴雙全的命數。我還等著十六爺照拂,到時十六爺門檻再高,我都要厚著臉皮尋庇護了。”曹顒笑著說道。


    十六阿哥並不是頭一遭聽這話,翻了個白眼,道:“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麽聽著都沒譜兒;要是從羅瞎子嘴裏出來,那爺就要放三天炮仗!”


    聽到羅瞎子,曹顒覺得耳熟:“就是去年年羹堯迴來算過命的那個?”


    十六阿哥點點頭,道:“都說是真正的高人,要不是怕忌諱,我也想尋他算一遭。”


    神學命相之說,曹顒上輩子也是不信的。


    這輩子,連借屍還魂都有了,對於玄學也就有了畏懼之意。


    曹顒心中一動,若是這羅瞎子真精通玄學,那要是有人拿著康熙的八字去算康熙的死期,豈不是也能掌握先機。


    隻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此一來,風險也堪稱巨大。但凡有半點泄露,那就是“謀逆”,就算是皇子,怕是難保性命。


    他隻曉得康熙是今年駕崩,具體月份,卻是不曉得。


    隻憑康熙帶弘曆迴宮撫育半年看,就應是下半年的事兒;因是駕崩在暢春園,所以不會是十月前,因為十月前聖駕在熱河。


    如此一來,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那九十天。


    想著康熙的訓斥,還有他手上的老人斑,曹顒心裏沉甸甸的。


    不管旁人如何評說這位帝王,不管他到底有何功過是非,他確實對得起曹家。


    隻有他在,曹家才屹立京城權貴中;他的離去,就使曹家失了根基。


    自己隻有收了懈怠,努力行事,才能使得曹家穩當……


    *


    白雲觀,西角門外,值房。


    這邊,原是觀中小道士的門房,後來開了西門,此處角門就封了,這兩間值房也就閑置下來,成為遊方道士的落腳之地。


    京城大名鼎鼎的羅真人,就棲身在此。


    傳說中,這位羅真人通玄學、知生死,他每日一卦,極為靈驗。而且還人不二卦,以方外人自居,不收金銀,隻收饋食。不管旁人送什麽吃的,他都一頓飯吃盡。聽說他飯量極大,一頓要吃鬥米飯,雞蛋三百枚一啖而盡。


    曾有人惡作劇,卦後送他兩鬥生薑,他片刻功夫,就吃個幹淨。


    總之,在世人眼中,這就位大有神通的人物。背後大家稱他“羅瞎子”,因為他雙眼緊閉,從沒有在人前睜過眼;當麵卻是都稱他“羅神仙”、“羅真人”。


    這晚,他對麵坐著一人。


    羅瞎子卻是沒有算上一卦的興趣,因為他今日的卦已完,在清晨之時。


    “羅真人,小人是奉命行事,還請真人不要為難小人。”對麵那人央磨半晚,見羅瞎子油鹽不進,顯然失了耐心,抽出腰間的鋼刀,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惡狠狠地道。


    “東七、南三、北六、西四,東南十五、西北十四、西南十八、東北十三。”羅瞎子慢悠悠地的說道。


    “什麽?”對麵那人惱道。


    “劫,居士的劫!”羅瞎子吐出這幾個字,就不再開口。


    那人看著桌子上燭影搖曳,身子一顫,終於明白羅瞎子的意思。


    他完不成主子交代的任務,又沒有對羅瞎子的必殺令,倒是對羅瞎子束手無策。


    羅瞎子是“瞎子”,這屋子裏怎麽點燈?顯然,他央磨這半晚,外頭也盯了半晚。


    方才羅瞎子所報之數總計八十,那是埋伏在四周的眼線人數吧?


    如何突圍而去,如何不牽扯到主人身上,這不是劫是什麽?


    男人慢慢拿起桌上的鋼刀,看著眼前這穿著灰袍子、髒兮兮的道士,帶著幾分懊惱離去,迅速隱身在夜色中……


    桌子上的蠟燭一下子滅了,屋子裏立時幽暗下來。


    羅瞎子起身,躺在炕上,左手、右手之間,手指翻飛。


    九日之內,若不能逃脫,也是他的死劫……


    沒等到到九日,羅瞎子就等到他要等之人。


    這是一個生辰八字,請羅瞎子算命數的。


    來人算是熟客,數日前曾來過一遭,顯然他曉得羅瞎子的規矩,“同人不二卦”,所以叫同來的一個年輕人出麵問卦。


    羅瞎子是不睜眼的,自是叫人念了八字,捏著手指算了半晌,方道:“筆墨。”


    來客顯然早已準備,將紙筆預備好,放到羅瞎子右手邊。


    羅瞎子提筆,連著寫了好幾張紙,中間還在硯台中沾了幾迴墨,看得來客中的年輕人訝然不已。


    等他寫完,來客中老成那個小心將羅瞎子寫的這些收好,連帶著筆墨紙硯,也都裝到包袱中,道:“羅神仙,我已在桂香村交了銀子,稍後就有人送餑餑過來。”


    羅瞎子並不吱聲,微微點頭,算是作答。


    等到來客出門,外頭已經有藍布馬車候著。等到兩人鑽進馬車,那年輕人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親爺爺,您平素不是最不喜歡‘桂香村’、‘耦花村’什麽的麽?”


    除了禦膳房的餑餑,宮外的餑餑,宮中內侍最推崇的就是稻香村的南點。


    隻是宮廷門禁森嚴,這外食是大忌。他們這些內侍,也隻有在出宮後,才能吃上幾塊。至於後來的鋪子,他們看來都不正宗。


    “孫兒,話多了……”那老成的人,低聲說道。


    馬車中,立時安靜……


    *


    轉眼,到了三月十八,萬壽節。


    因正月初六已經辦了“千叟宴”,這萬壽節就顯得冷清許多。加上從三月十六開始,禮部祈雨,京城停止宰牲三日,市井上都沉寂許多。


    雖說康熙下令,停止宴筵,但是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還是起了個大早,前往暢春園恭賀聖壽。


    康熙升殿,接受百官恭賀後,就散了朝。


    曹顒則是頭一次見到新升任的四川布政使戴鐸,傳說中這一位就是四阿哥心腹謀臣,後世二月河小說中塢思道的原型人物。


    隻是若是這位老兄真這麽重要,四阿哥為何不將他留在身邊,反而外放?


    他哥哥為王府屬官,倒是時常拋頭露麵。


    在曹顒料想中,戴鐸即為謀臣,那就當是諸葛亮、劉伯溫那樣的人物,沒想到見到人,感觀卻是大不相同。


    戴鐸沒有端著高深莫測的架子,談吞文雅,偶爾帶了書生意氣,若不知早知他身份,更像是個學問高深的翰林。


    他找曹顒,是為了四川司賬目而來,不過是為自己這一任做準備。


    他是雍王府舊人,待人自有一番手段,沒有年羹堯的倨傲,說話之間使人如沐春風。


    原本以戴鐸與四阿哥的關係,他就算不打點戶部,也不會有人挑他什麽;但是他這幾千兩銀子一撒,卻是賣了好,還襯著年羹堯不會辦事。


    那些打點的銀子,曹顒沒留,都讓四川司郎中安排了。孝敬堂官的,分給司官的,都是按照戶部約定俗成的規矩辦事。


    他的心裏,對這位戴鐸好奇到極點,但是顧忌頗深,也就遠觀。


    陝川總督是年羹堯不說,還將這位雍王府舊人調任到四川,就在三月十二幸王園後,想必三阿哥、十四阿哥幾個要酸死了。


    沒想到,數日後,三阿哥、十四阿哥還沒什麽動靜,康熙聖駕再次幸王園。


    這一次,曹顒沒有趕上。


    聽說雍親王府弘曆阿哥舞劍,得了皇上的聖讚,而後攜這個孫子返迴暢春園。而後有旨意下,弘曆養育宮中,入上書房。


    聽到這個消息的十六阿哥並不意外,他正同幾位內務府總管安排四月聖駕出京之事。今年隨扈的名單,比去年更多,這一路的車馬供應都不是玩的。


    隻是,沒想到這弘曆不是交由他親祖母德妃娘娘教養,而是由和妃教養。


    在後宮嬪妃中,和妃算是年輕的,比王嬪還要小的幾歲,今年不過四十來歲。對於這位妃母,十六阿哥隻見過一遭,還是康熙五十七年,和妃由和嬪冊妃時。


    早年這和妃寵愛一般,壓根無法同王嬪相比,隻是因出身滿洲大姓,名位一直比王嬪高。


    直到近幾年,後宮鮮少再添新人,其他寵妃相繼老去,這和妃才寵愛漸深。


    原因無他,隻因這和妃麵相特別年輕,四十來歲看著還跟二十許人。


    既有年輕女子的美貌,身上又沉澱了中年婦人的溫婉,自是合了康熙的胃口。


    雖說見識過不少美女,但是想到和妃,十六阿哥還是覺得口中發幹。想到自己竟然生出過這樣的花花腸子,他不禁暗暗罵自己兩聲禽獸。


    思量之間,卻是有些恍然。


    幸好二阿哥被廢多年,要不然這位和母妃怕是也難逃其手……


    雖說關注著“曆史”的走向,但是曹顒自己的日子還是得過。


    到了三月底,側福晉過了“五七”出殯,初瑜產期將至。


    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她的身子骨看著比正月時壯實不少,但是腿腳浮腫得厲害,走路都要打顫。


    雖說早先懷天佑與天慧時,她臉上長過斑,都是都不如這次厲害。


    這次,她不僅雙頰上都是蝴蝶斑,胸前更是一片一片。


    隨著產期臨近,她臉上的斑點顏色越來越深。


    天下女子,無不愛惜容貌。


    她不敢照鏡子,也不敢太悲戚,就怕傷到腹中胎兒。


    想到女兒小時候遭的幾年罪,她又帶了惶恐。


    如今,她整日裏在佛前祈禱,隻盼腹中胎兒健健康康,使得曹家血脈繁盛。


    戰戰兢兢中,熬到了四月,產期以至,孩子卻遲遲不肯落地。


    連著請了幾拔太醫,都說脈象正常,稍安勿躁。


    曹顒跟著懸心,想著當年天慧是難產,對於妻子這一胎也就有些害怕。


    進了四月後,天氣漸熱,初瑜開始發虛汗,每次裏淨水擦拭身子,如此這般,還起了熱疹。


    方種公見狀,對曹顒說了顧忌。


    如此下去,孩子還不落第的話,怕是要在胎裏做病。


    曹顒聽了,如墜冰窟。


    女兒失明那幾年,連他這個大老爺們,都曾落淚幾遭。


    他真的無法接受,讓自己的孩子再遭罪。


    一夜之間,他滿嘴是泡。


    若是三百年後,不過似乎刨婦產罷了;在現下,卻是隻能聽天由命。


    還好,老天總算開眼。


    次日,初瑜開始胎動。


    這孩子怕是在母體中久了,如今曉得心疼母親,不肯再折騰。從胎動到落地,總共才兩個多時辰的功夫。


    如此,四月十二午時,梧桐苑中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剛落地的嬰兒,紅彤彤的小臉上帶著點點白斑,胎發比其他初生的嬰兒要濃密許多。


    產婆的聲音嘹亮而諂媚:“恭喜伯爺,太太添了個小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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