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三章 智鬥


    曹顒得到七阿哥墜馬的消息時,是在戶部衙門裏。


    顧不得迴家更衣,他穿了官服,就急匆匆地往七阿哥府去。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意外?要是猜得沒錯,八成是七阿哥為了長子迴京而使的“苦肉計”。


    可是這招別人使的,七阿哥用起來卻兇險。因為,他腿腳不便。


    到了七阿哥府,上下已經是一片慘淡,每個人神色都帶了惶恐。七阿哥是王府頂梁柱,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不知多少人要擔幹係。


    十六阿哥也在,他本在太醫院安排隨扈太醫之事,得了七阿哥墜馬的消息,同太醫一道過來。


    見曹顒滿頭大汗的趕來,十六阿哥麵色沉重,一句勸慰的話都說不出。


    看到七阿哥的那刻,曹顒不禁跟著揪心。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麵色青白、牙關緊閉,額頭卻擦掉半塊皮,看著甚是駭人。不僅如此,半邊褲子,已經被血浸透。


    一位太醫正拿了剪刀,剪開七阿哥的褲腿。膝蓋以下,血肉模糊,叫人不忍相看。


    七福晉與側福晉納喇氏在屋裏照看,因曹顒是女婿,十六、十七這兩個小叔子歲數隔得遠,倒是沒那麽多避諱。


    看到七阿哥生死不知的模樣,納喇氏已用帕子拭淚,七福晉也紅了眼圈。


    等太醫給七阿哥的傷口包紮好,又仔細診了脈,退到外間來。十六阿哥已經迫不及待:“林太醫,七爺傷勢如何?”


    林太醫麵色有幾分沉重,道:“十六爺,王爺脈象不穩……甚是兇險……”


    曹顒在旁聞言,已經麵色慘白。


    七阿哥素來行事謹慎,就算是想要施“苦肉計”,也不會做買通太醫那種授人以柄之事。畢竟,欺君是大罪,身為皇子,更要忌憚。


    這能讓太醫說出兇險,實是令人擔心。


    其實,他多慮了。除了負傷,還有藥物能紊亂脈象,隻是曹顒不精通醫術,沒想到此處,才會這般憂心。


    七福晉與側福晉兩個,聽了林太醫的話,也都搖搖欲墜。


    這會兒功夫,弘倬、弘昕、弘景三個小阿哥也都趕過來,看到屋裏眾人皆肅穆哀淒,也是憂心不已。


    雖說曹顒剛娶妻時,無法將三十出頭的七阿哥當成長輩看待,但是相處十多年來,得了這位嶽父不少照拂,曹顒也不是鐵石心腸。


    如今,瞧著七阿哥傷重垂危,曹顒如何能心安?


    弘曙兄弟即便不能承爵,七阿哥還有其他兒子,左右這王府落不到外人手中。


    曹顒巴巴地關心弘曙,幾分是看在小舅子的情分上,更重的則是為了讓孩子們不失去母族庇護。


    眼前說旁的都沒用,隻能等著七阿哥好起來。


    不過,總不能白讓七阿哥遭這個罪。剛好十六阿哥要往暢春園親稟,這涉及一個皇子郡王安危之大事,十六阿哥也不敢隱瞞。


    曹顒讓弘倬他們看護七阿哥,自己個兒送十六阿哥出來。


    “好好的,怎麽就‘驚’了馬?七哥向來老實,還遇到這個,真是叫人著惱!”十六阿哥咬牙切齒道:“等迴稟了皇阿瑪,一定要查個清楚,為七哥討個公道。”


    “十六爺……”曹顒不願騙十六阿哥,但是也沒法子,畢竟他不得傳召,見不到康熙,隻能請十六阿哥傳話,啞著嗓子道:“嶽父萬一……弘曙還在西北……”


    十六阿哥點點頭,道:“是了,七哥如此,總要有人在王府主持大局。弘倬這小子,都二十好幾了,還毛毛躁躁的。”


    十六阿哥帶著隨從,騎馬出城去了。


    曹顒轉身迴王府,弘倬正滿臉陰鬱地走過來,要去馬房那邊查看。


    京城權貴之中,墜馬而亡,並不是什麽稀罕的死法。


    曹顒也怕這“墜馬”之事,被查出什麽“蹊蹺”,隨同弘倬同往。


    馬夫陳德,早已在七阿哥墜馬後,就被王府總管使人捆了。曹顒他們過來時,陳德堆坐在牆腳,耷拉個腦袋,一動不動。


    使得七阿哥出事的座騎,是匹棗紅馬,禦馬苑裏出來的。看著彪壯不說,皮毛還跟錦緞似的,油光錚亮,賣相絕佳。


    就連曹顒這樣的半吊子,不懂相馬的,每次瞧見嶽父這座騎,都忍不住多瞄上幾眼。


    這匹棗紅馬,是七阿哥的心愛之物。不說別的,就說這飼料,都是見天兒的黃豆拌雞蛋。


    早年還有禦史,為這個彈劾七阿哥“過奢”。許是康熙因腿疾的緣故,對七阿哥多有寬容,最後彈劾之事不了了之。


    就是這般彪俊的馬,現下的模樣卻不好看。後背上,有斑斑血漬,這馬也失去平素的沉穩,不停地用蹄子刨地。


    弘倬見這馬瞧著不對,想要近前查看,被大管家給攔下:“二阿哥,近前不得,這馬馬背受傷,正暴烈得很。”


    “馬背受傷?”弘倬瞪著眼睛,喝道:“怎麽迴事兒?”


    大管家滿臉悲憤,指著一邊捆著的陳德道:“都是那喪良心的東西,在爺的馬鞍裏動了手腳。”


    原來,這馬夫陳德,養馬雖是好手,卻是個愛賭的。


    因賭博成癮,前些日子連妻兒都給賣了。七阿哥曉得後,訓斥了他一番,將他妻兒贖迴,算是大恩。不想這陳德怎麽就喪心病狂起來,竟是要謀害王爺。


    弘倬自看了父親重傷的模樣,肚子裏就狠憋了一股火。聽了大管家的話,


    他橫眉豎目,奔上前去,一腳就揣在那馬夫身上,喝道:“死奴才,竟敢害阿瑪……爺要活剮了你……”


    那陳德本是耷拉著腦袋,堆萎在牆角,挨了一腳後,身子就歪到一邊,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


    “咦?”曹顒發現不對,忙一把拉住弘倬,道:“等等!”


    “等什麽?這樣的奴才,多容他活半刻,都讓人氣悶!”弘倬帶著怒氣道。


    看著倒地那馬夫已經青紫的臉,七竅流血,曹顒道:“不用剮,人已經死了……”


    *


    暢春園內,清溪書屋。


    除了幾位大學士與三阿哥與四阿哥,戶部兩位尚書也在。今日禦前論的除了西北戰事,就是蒙古各部賑濟之事。


    戶部沒有多餘的銀子,這連年大旱後,草原上河流銳減,又不能學前些年,叫理藩院安排人過去教蒙古人捕魚。


    可是蒙古人既求到朝廷,朝廷也不好束手旁觀,所以康熙就招人合議此事。


    說到底,還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但凡戶部銀庫寬裕些,賞賜些銀兩給那些蒙古王公,就能安撫住他們。不過是籠絡人心,讓他們老實罷了,至於蒙古牧民的生死,朝廷哪裏會放在心上。


    這些年朝廷打著“重用”蒙古人的旗號,但凡有戰事,都從蒙古大量征調兵馬,安排在戰事最前線,不過是變相的“減丁政策”。


    聽說議的是蒙古少糧之事,四阿哥的眼前浮出一人。不是旁人,就是戶部侍郎曹顒。


    曹顒丁憂那幾年,可沒幹旁的,就留心侍候莊稼了。因這個緣故,四阿哥對土豆、苞穀這兩種富貴人家罕見的賤物頗為關注。


    待知道土豆畝產能達到一千多斤,好地甚至兩千多斤的時候,四阿哥著實震驚了一把。


    要知道,這個時候上等良田畝產也不過兩石、三石糧食,三百多斤。土豆不挑地,產量還是其他糧食的數倍。


    前幾年開始,土豆與苞穀在河南府試種,而後三年河南府再也沒有要過朝廷賑濟。


    要知道,這河南府,多山多丘,土地貧乏,百姓生活向來淒苦。十年裏,倒是有七年,需要朝廷賑濟的。


    這是這蒙古人若不愁口糧,人口孽生……


    四阿哥除了是臣子,還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除了百姓民生,也不會忘了社稷江山。


    因此,他沒有當著大學士、兩位尚書開口,而是想著單獨稟奏,聽聽皇父的意思,再說此事。


    顯然,七阿哥出事的消息,還沒有傳到禦前。


    聽到魏珠迴稟,說十六阿哥求見時,康熙還以為他是來說聖駕明日啟程之事,便點頭叫宣。


    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在暢春園當值,十六阿哥還想著請旨再派太醫過去,怕關城門,出了城後,就策馬狂奔。


    進了園子後,他也是一路疾行。


    到禦前時,他還喘著粗氣,臉色漲紅。雖說心焦,他也沒有忘了分寸,看了幾位大學士、尚書兩眼,跪下道:“皇阿瑪,兒臣有急事稟奏!”


    康熙見他風塵仆仆的,額頭上汗津津的,直覺得心裏“突突”的。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莫不是鹹安宮那邊發生什麽變故。


    或者是,兵變?


    曆朝曆代,太子逼宮,不是稀罕之事兒。


    他耷拉下臉,對幾位大學士與尚書道:“跪安吧!”


    至於三阿哥、四阿哥,他卻沒有打發走。若真有事,這兩個掌部兒子就不能離了眼前,要不然誰會曉得出現什麽變故。


    他實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卻不想想,這些皇子叫他給修理的差不多,有幾個還有人望、有能力,在京畿重地發動兵變的。


    見朝臣們退下,十六阿哥膝行幾步,哽咽著說道:“皇阿瑪,七哥墜馬,看著不大好……還請皇阿瑪恩典,使太醫過去……弘曙那邊,怕也要速速迴京,才……才穩當些……”


    雖不是同母所出,但是因曹顒的關係,十六阿哥這些年同七阿哥也算親近。


    現下想到因墜馬重傷不治而亡的宗室,不乏前例,十六阿哥也擔心得緊。


    聽了頭一句話,康熙不過是皺眉;聽打最後,身子不由地顫了顫,手臂狠狠地扶住炕枕。


    三阿哥、四阿哥兩個,也都跟著變了臉色。


    不管兄弟感情如何,若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不過是感慨一聲,但是這有“墜馬”二字,其中可發揮的餘地就大了,誰曉得會扯到誰身上去,怎不叫兩人膽戰心驚……


    *


    十六阿哥領著兩位禦醫,到安定門城門外時,城門早已關了多時。


    十六阿哥出示了康熙的手諭,但是這開城門是大事,城門使也不敢自作主張,使人快馬報往九門提督衙門。


    十六阿哥等了大半個時辰,直到九門提督隆科多親自過來,這城門才緩緩而開。


    耽擱這許久,十六阿哥心裏惱怒不已。但是隆科多身份在,論起來他也要叫聲“舅舅”的,隻能忍下這口怒氣。


    距七阿哥墜馬,已經過了半日,隆科多自然也得了消息。


    現下見十六阿哥奉旨帶太醫進城,就曉得這是往七阿哥府上去的。


    他也怕耽擱了那邊的診治,自己落埋怨,忙跟十六阿哥解釋道:“十六爺,並非臣多事,實是奉了皇上旨意。即便有皇上旨意,也要臣親眼確認了,才能開啟城門。”


    十六阿哥聞言,心下一動。


    看來皇父對隆科多還真是非同一般的信任,隻是不知道,這般安排防範的是哪個。


    “大人公事公辦,並無不是之處。七哥那邊不知情形如何,我今兒先行一步。這麽晚了,還折騰大人一次,大人勿怪。等七哥傷好了,我們兄弟請大人吃酒。”十六阿哥甚是懇切地說道。


    隆科多見十六阿哥並無異樣神色,放下心來,親自陪同十六阿哥,往七阿哥府去。


    要說十六阿哥帶來這兩位太醫,也是外科骨科上的高手,但是七阿哥昏迷不醒,這脈象孱弱,也使得兩位老太醫心裏沒底。


    他們都是太醫院裏的老油子,自不肯說大話,白白地擔了幹係。


    於是,這七阿哥的病就確診了,傷得“極重”,一條腿骨折,頭上受創,甚是“兇險”。


    曹顒在七阿哥府待到二更,因明日還要淩晨起來,往暢春園去,準備隨扈出行之事,所以他在太醫“確診”後,就別了眾人,迴府去了。


    七阿哥骨折的那條腿,是他有疾的那條腿。額頭上雖看著滲人,但是傷處並不是撞擊而成,而是擦傷。


    加上陳德的服毒而亡,曹顒已經能斷定,這確是七阿哥一手籌劃。


    至此,他才算安心些。


    七阿哥有備而來,不會讓自己真的兇險,頂多是“有驚無險”。


    倒是初瑜那邊,曹顒又不能實話實說,省得她在外人麵前露出馬腳,叫人生疑。


    當夜,淳郡王府已出嫁的大格格就乘了馬車,迴娘家侍疾……


    曹顒迴到府中,才曉得下午已致仕原湖廣巡撫年遐齡過府拜見,在曹家吃了半盞茶離去。


    “怎麽不使人去尋我?”曹顒聽了,不由有些皺眉。


    如今,外人眼中,正是自己與年羹堯有嫌隙的時候。年家這個年將八十的老爺子親自上門,沒見到自己麵,還不知外人會怎麽編排。


    “老爺,小的原是要使人去王府尋老爺的,被年老太爺攔住。他說既是老爺有事,他改日再過府拜訪,而後就走了。”曹元躬身說道。


    “這老狐狸!”曹顒咒罵兩聲,揉了揉額頭:“指定是故意的……”


    以年家的身份地位,曉得隨扈大臣名單,不是難事。


    選在今日下午來拜見,又是在七阿哥府出事的時候,來個“訪而不遇”,還不給曹顒留下迴訪的時間,要說這老爺子是無意的,鬼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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