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四章舉薦


    說起請夫子,曹顒也是犯愁。


    真是博學之士,多是同錢陳群這樣的,滯留京城,不過為三年一次的春闈。


    在讀書人眼中,科舉出仕是征途。實是與科場無緣,數次落第的,不是買缺補官,就是被權貴籠絡為幕僚,兩種前途有限,但是都有“錢途”。


    樂意坐館為西席的,多是老夫子,科舉沒精力,補官為幕沒體力,才教幾個小孩子,賺一份束脩。


    這樣的老夫子,曹顒如何能看上?


    年輕些的仕林名士,多是在預備明年春的科舉,誰會這個時候做館?


    接風宴吃罷,曹顒迴到梧桐苑,同妻子說起此事。


    實在不行,就在翰林院致仕的老翰林裏找,就算對方不會屈尊坐館,送幾個男孩過去教導也好。雖然這幾個孩子已經啟蒙,但畢竟年歲還小,擇了平庸的夫子,別再耽擱孩子們的課業。


    次日,中秋佳節。


    李家庶孫李語,帶著節禮,過來給姑祖母請安。


    他是八月初七趕到京城的,八月初八送弟弟下場前,兄弟兩個一起到曹府給李氏請過安。李氏想著他一個人過節,太冷清些,便讓他過這邊來,一起過中秋。


    曹顒康熙四十九年去蘇州李家接高太君那次,見過這個表侄。當時不過七、八歲的模樣,他是李鼐次子,婢妾所出,生母生他後就病故。


    如今,十來年過去,昔日孩童,已經長成少年。


    他穿著件七成新的藍衣,藏青色的馬甲,頭上帽正上也沒有鑲嵌寶石玉器,腰間隻掛著個藏青色平紋荷包,再無別的裝飾。


    一身看著也潔淨,但是瞧著衣服料子,還有袖口磨起的毛邊,多少有些寒酸。


    這身裝扮,同李家的奢靡家風,皆然不同。換做其他人,換了這身衣服到親戚家做客,還是富貴親戚,少不得要自怨自艾,帶著幾分別別扭扭的小家子氣。


    李語卻神清目明,處之泰然。


    他上麵有庶長兄,下邊有嫡出的弟弟,是李家第三代中最不顯眼的一個。


    說起來,他倒是不像李家人,沒有李煦的算計,李誠的賣弄,也沒有李鼐的忠厚,是個極會看臉色的人。


    見李氏待他親近,他就越發恭敬;見曹顒兄弟幾個神色淡淡的,他也就眼觀鼻、鼻觀心,不去主動與曹家這幾位表叔攀談。


    一頓中秋飯下來,就是看人向來挑剔的曹頫,對兩位哥哥說起這個李家“表侄”,也道:“還算本分。”


    隻有曹項,同是庶出,見李語的謹小慎微,理解他的苦處,心中戚戚然。


    同李語說了幾句話,問了幾句課業上的事,曹項又覺得慶幸。自己就算是庶出,還有生母可依,手足相處也是兄友弟恭。


    李語十八歲,比李誠大五歲,按理說,應當兄弟二人一同下場才是。


    但是李家隻使人安排李誠鄉試應試適宜,李語這邊,聽著功課也有小成,卻不知為何沒有下場。


    瞧著李語這個脾氣,也不像是能爭的。


    曹項隨口問了兩句,曉得李語沒有參加縣試、府試,也沒有捐監生,還是白身,前兩年開始協助父親打理家庭瑣事。


    京城不少人家也是如此,嫡子繼承爵位家業,庶子出麵打理家族產業。


    以庶子庶孫行仆從事,對於家主來說,是安心了。畢竟,再心腹的下人,也好外人;哪比用自家骨肉,叫人心裏踏實。


    對於庶子來說,卻是悲哀之事,隻能依附本家生活,有主子之名,沒有主子之尊。前途沒指望了,做得最好了,不過是落下點錢財。


    待李語走後,曹顒聽著兩個堂弟對李語的評價,心裏頗為唏噓。


    同小小年紀,就渾身心眼子的李誠相比,這個李語實是個本分的。不管是捐官,還是科舉,若是他走仕途,說不定還有重振李家的一日。


    李煦許是老糊塗了,執著嫡庶之見,寧願培養狡猾成性的李誠,也不留心下這個庶孫。


    雖覺得李語有點可惜,但是曹顒也沒興趣,去介入李家家事。以他的想法,巴不得躲得遠遠的,怎麽肯往前麵靠?


    中秋節過後,曹顒迴京的消息,親戚之間也多得了音訊,少不得往來應酬。


    曹顒原想將尋西席的消息傳出去,托人打聽,但是想了想,若是那樣,親戚長輩推薦的,自己倒不好意思好好挑了,還是算了。


    所以,他就叫管家在京城官宦人家,打聽誰家孩子大了,夫子要辭館的,想從其中尋常妥當的人選。


    錢陳群那邊,不曉得是胸有成竹,還是體恤夫子不好早,倒是沒有催促,還如常用半日的功夫,教導幾個孩子。


    這日,曹顒打外頭迴來,門房就送來幾張拜帖。


    曹顒接過來看了,有幾個江蘇籍的官員,到京城候官,以曹寅舊友的名義,往這邊投帖。


    曹家在江南的影響,曹顒巴不得早日消得幹幹淨淨,如何肯費心拉攏江南人士,給自己惹麻煩?


    所以,這幾張拜帖不必理會。


    最後一張拜帖,卻是個眼熟的名字——程夢顯。


    曹顒接過拜帖看了,上麵寫著想要給曹顒請安之類的話。


    這倒是有些奇怪,因韓江氏的緣故,程夢顯去年來曹家那兩次,都是以給李氏請安為由子。


    如今,這帖子裏卻說得是曹顒,不是李氏。


    想到自己在揚州那幾日,受了程家昆仲款待,曹顒就吩咐曹元,使個人去程宅,請程夢顯明日巳時過府相見。


    次日,巳初(上午九點),程夢顯如約而至。


    在他開口前,曹顒還以為程家有事相求,待程夢顯說明來意,才曉得他是聽說曹家尋西席,薦人來了。


    推薦的是個秀才,揚州人氏,說起來同程夢顯有親,是他表姨母繼子。


    曹顒聽說是秀才,心中就有些不願意。雖說鄉試不過是八股,舉人未必比秀才博學多少,但是千軍萬馬走過獨木橋的,肚子裏的墨水總要多些。


    心中想著,曹顒也沒有開口拒絕。


    這個程夢顯是個穩當之人,不會做沒頭沒腦之事。


    京裏消息靈通的人家,都曉得曹家的西席不是誰人都能做的。當年曹寅為曹顒請的莊席,是曹顒初到京城時的“智囊”;現象這位錢陳群,是士林頗有名氣的才子。


    曹顒多問了兩句,程夢顯就將那秀才的詳情一一講了。


    雖隻是秀才,但是那人父親就是給人家做西席的,學生中得功名者上百人。坐館授徒,也算家學淵源。


    這秀才,字畫雙絕,如今攜妻帶子滯留京城,就是因為了想要拜一個大師學畫。


    隻是這年頭,不是所有的大師都是愛才之人。


    這秀才家境貧寒,生活窘迫,拿不出體麵的拜師禮。最後,那個大師將他拒之門外,另受了兩個家境殷實的弟子。


    曹顒,聽到程夢顯提及那秀才名字,就已經囧了。


    鄭燮,“難得糊塗”那個鄭板橋?


    後世對他不熟,隻曉得“揚州鄭板橋”,是個字畫大家,年歲很大才中舉,官場並不如意。


    當年那個愛哭的頂著一腦袋頭癬的便宜師侄,如今在京城?


    迴想一下,兩個人年齡相仿,那鄭燮應該不到而立之年,離中舉還差得遠,在曹家也算便宜。


    對畫壇大家的好奇,曹顒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見見自己這個便宜師侄,差點就要開口答應程夢顯薦人之事。


    不過,話到嘴邊,他又改口了,隻說想要見鄭秀才看看。


    大家是大家,怪才是怪才,這請夫子,會不會教導孩子,是其中關鍵。


    程夢顯見他沒有拒絕,臉上已是添了笑意。


    說起來,他要叫鄭燮一聲表哥,但是真是隔了好幾個彎的親戚,實算不上什麽。


    說起來,不說程家,就是他自己扶持鄭燮一把,也不算什麽。但商人逐利,幫急不幫窮,他不平白接濟人,鄭燮也不是能屈膝祈食的。


    剛好得了曹家要尋夫子的消息,程夢顯就“多事”一把,遞帖子上門來“舉薦”……


    這邊,鄭燮還沒見到,李家出事了。


    李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李語花銀子,請了幾個太醫,開了幾個方子,開沒有好,病情反而越來越重,整日裏高燒不止,咳個不停。


    不管兄弟感情如何,李語曉得,弟弟要是真有什麽閃失,自己也得不到好去。


    實是沒法子,他隻好再次登門,將弟弟病重之事告之姑祖母李氏。


    李氏聽了,到底念及李誠是娘家骨肉,就算記得兒子告誡的同娘家保持距離,也無法狠心看著侄孫子出事。


    她乘了車架,央求兒子同自己一道過李家探望李誠。


    不過半月功夫,李誠就瘦了一大圈,聽說姑祖母來探望自己,想要掙紮著更衣,卻是喘個不停。


    待李氏同曹顒進內宅,進到他時,他正咳得厲害,險些喘不過去來。


    看著他滿臉赤紅,還有不停的咳,有些肺炎的症狀。這病多是從感冒上得的,聽李語所說,李誠是在鄉試考場出來,身子就不舒坦。


    顯然是年紀小,身子骨孱弱,長途跋涉後又連著考了九天,熬不住。


    病榻之上,李誠露出笑臉,安慰李氏自己無礙,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


    李氏想著這個侄孫自小是高太君養育的,愛屋及烏,倒是真有幾分心疼。


    娘倆正說這話,就見有婆子傳話,說是大管家請“二少爺”過去。


    這“二少爺”就是李語了,李語同李氏和曹顒告罪,起身挑了簾子出去。


    李誠看著李語的背影,臉色卻是瞬間變得蒼白,身子不可抑製地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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