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三章 春


    三月的京城,看似平靜。


    雖說從改元算起,今年是康熙五十九年,但是先帝世祖文皇帝是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七駕崩,兩日後三皇子玄燁登基。因此,算起來,今年已經是康熙登基六十年。


    古往今來,數百帝王,能做滿一甲子的,康熙成了頭一人。


    就是有名的長壽帝王商王武丁也不過在位五十九年, 周穆王五十五年,漢武帝五十四年。


    朝臣中,最不乏的就是頌恩之人,打從正月十五,六部開衙,這請求行慶典的折子就沒有斷過。


    康熙都以“西北用兵,軍民勞苦”由子駁了。


    若說歡喜的,就是簡親王雅爾江阿,因為嫡子永謙從西寧迴京。


    不管對故去發妻情分幾何,雅爾江阿對這個嫡子是真心疼愛的。在嫡長子德隆病故後,雅爾江阿早已將永謙這個嫡次子視為繼承人。


    當初同意讓永謙跟隨十四阿哥去西寧,是想為兒子賺軍功。等到兒子離京,他就後悔了。


    雖然也姓愛新覺羅,但是簡王府一係並不是太祖子孫,能做到世襲罔替的和碩親王,已經是極致。就算再多的軍功,也不過隻是錦上添花而已。


    看著因西北風沙,添了幾分男兒氣的兒子,雅爾江阿忍住心中的激動,點了點頭,道:“迴來就好,先去給福晉請安吧。你出京這些日子,真兒念叨你多造,你上迴使人送迴來的物什,她也甚是喜歡。”


    永謙卻沒有歡喜之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羞愧道:“兒子給阿瑪丟臉了,請阿瑪責罰。”


    雅爾江阿聞言一愣,看著兒子沒有說話。


    永謙已是漲紅了臉,使勁地攥了拳頭,紅了眼圈,道:“阿瑪,兒子出去這一年多,兵書陣法,騎射功夫,不敢有半分懈怠……原想著,在疆場展咱們簡王府門楣……誰想,卻在大軍進藏之前,被大將軍王調離……”


    雅爾江阿記得清楚,自己這個兒子,看著文質彬彬的,但是也羨慕祖宗功績,對於掌兵事的十四阿哥更是推崇,打小就是“十四叔”不離口的。


    如今,黯然迴京,心中未嚐不怨。


    雅爾江阿扶起兒子,道:“不是十四阿哥將你們調離,這是皇上的恩典。廣善與你雖沒有正式請封,但是卻是裕親王府同簡親王府嫡子。貝子魯賓、護國將軍敬順,品級不如你們,也是身份貴重。皇上待宗親向來仁厚,放心不下你們涉險,這是拳拳愛護之心。”


    “若說身份貴重,誰能貴重過大將軍同平郡王?若是顧及宗室嗣子,不願其涉險,為何還留了弘曙在西寧?”永謙心中憤懣不已,隻當父親這番說辭,是為十四阿哥開脫,帶著幾分委屈道:“兒子隻是謹記阿瑪告誡,對大將軍敬之,沒有近之而已。”


    雅爾江阿搖了搖頭,道:“宗室到底不是皇室。不放心你們涉險,隻是因為你們是宗室。而淳郡王府的大阿哥弘曙是皇孫,未來天子親侄。就算要在西北撈軍功,也要先可著皇孫。這樣,建立功勳,成為未來天子所依賴的宗親。我們同太祖、太宗的子孫,自是要靠後。”


    父子二人,難得說這些多話。


    永謙似懂非懂,喃喃道:“阿瑪,那平郡王呢?不是皇子皇孫,爵位說起來,比大將軍王還高,也留在西北,還守著古木大營。”


    十四阿哥雖說代天出征,封了大將軍,用得是王駕,但是正式封爵是固山貝子。訥爾蘇,卻是世襲罔替的多羅郡王。


    雅爾江阿笑道:“正因他爵位比十四阿哥高,才得以留在西北。若是十四阿哥有事……有事迴京,西北總要有身份壓得住的人統攝全局。西北,畢竟不是十四阿哥的西北,是皇上的西北……”


    至於為什麽信任訥爾蘇,是因為訥爾蘇自幼養在宮中,王府中當家的嫡福晉又是曹寅之女的緣故吧。


    皇上,對曹寅同李氏夫人所出子女,自來不乏恩賞。沒有人會懷疑曹家幾代人對皇家的忠心,平郡王府得了這個福晉,算不算錦上添花?


    雅阿江阿想起前幾年的傳言,神情有些高深莫測起來……


    淳郡王府這邊,卻沒有人因弘曙得“重用”而歡喜。


    就是早先最不願讓弘曙為嗣的嫡福晉,聽說其他王府的阿哥都迴來,弘曙卻跟著中軍從西寧拔營,心裏也平添幾分擔心。


    因為同側福晉妻妾爭鋒二十多年,嫡福晉在求子無望後,想得就是王府立誰為嗣,也不能立側福晉所出的三個阿哥。


    為了這個,前些年她也動了不少手腳。


    後來見七阿哥主意已定,弘曙的地位越發穩固,她就有些心灰意冷。


    不過,這些年冷眼旁觀下來,她也漸漸心安。弘曙的品行,說起來在皇家都是稀罕的,倒是真正純孝之人。


    加上弘曙同自己的養女大格格初瑜感情最好,對其他異母弟弟妹妹,也自來友愛。嫡福晉心中就退了一步,同長媳的關係,也漸漸和解,不像早年那樣累人。


    若是弘曙真有閃失……再往下的弘倬,可不是個好脾氣之人……


    連嫡福晉都擔心,更不要說生母側福晉,牽掛得不行。


    寢食難安,加上季節變換的緣故,側福晉就病了。


    嫡福晉去看了一次,見她病得厲害,怕有什麽閃失擔幹係,倒是費心思延請太醫,費心診治。


    側福晉是心病,吃了藥也不見精神好,弘倬心疼母親,同父親報備過,就接了長姊初瑜迴來,想著讓姐姐開解母親。


    他卻是個粗心的,沒有想到母親的“心病”是擔心遠在西北中軍帳中的哥哥。畢竟,在他心中,身為愛新覺羅子孫,八旗建兒,能隨軍出征,才是天大的榮耀。


    他還以為母親的“心病”,是因為內院兩位庶福晉有身孕的緣故。


    哥哥已經二十多歲,王府中最大的異母弟弟才十歲,還能搶了哥哥的嗣子位,有什麽可擔心的?就算這兩個庶福晉產下阿哥,又能當什麽。年紀小,生母出身低。其中一位庶福晉,還是婢妾出身。


    之所以都請封了名號,是因為王府妻妾本就不像其他皇子府那麽多。父親又是寬厚性子,就都抬舉了名分。


    得了消息後,初瑜就請示了婆母李氏,迴王府探母。


    一路上,她想著開解母親的言辭。卻是,覺得頭疼,又覺得母親可憐。因不是正妻,就算生了五個子女,母親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等到了王府,初瑜都沒有想好說辭。畢竟,按照孝道來說,庶母們為父親添丁,她這做女兒的,當歡喜。但是從母親這邊說,她又實不願那些年輕的庶母分了母親的寵愛。


    進了王府,她還是按照舊日規矩,先去正堂拜見養母嫡福晉。待聽了嫡母所說,初瑜才曉得母親的病症不在兩位庶福晉有孕,而是因牽掛長子的緣故。


    “哎,你既迴來了,就好生勸勸她。我問過你阿瑪,大阿哥在中軍帳,你十四叔身邊,大軍守著,妥當著呢。不是說朝廷有三十萬大軍在西北麽?那中軍打著代天出征的旗號,就算不跟鐵桶似的,也差不離了,實沒什麽好擔心的。”嫡福晉拉著初瑜的手,說道。


    初瑜一一應了,嫡福晉就打發她去側福晉處。


    看到女兒歸寧,側福晉不禁紅了眼圈。對於這個長女,雖小時候沒養在跟前,但是她也當成主心骨似的。


    初瑜見了,心裏歎了口氣,拿了帕子,上前幫母親拭了眼淚,道:“額娘,外頭多少人羨慕弘曙。因是皇孫的身份,身份金貴,就算跟著大軍出征,這進藏打仗的苦差也輪不到他,隻跟著中軍大營,管著糧草,就能得了軍功。額娘當歡喜才是,弘曙即便不是嫡出,有了這軍功傍身,郡王長子的身份也越發穩當。皇瑪法點弘曙隨征,就是給咱們王府的莫大恩典。”


    聽了女兒這些話,側福晉眼淚止住,帶著幾分懇求道:“真的?不是說弘曙離了西寧了麽?都說準格爾人兇狠,來去如風,要是碰上了可怎麽好……”


    初瑜握著她的手,道:“額娘,那些兵事,女兒也不懂。隻是您想,這兩軍交戰,糧草大營是擱在前方,等著敵人來搶來燒;還是擱在隱秘的後方,妥妥當當的?”


    雖不曉得女兒為何這般相問,側福晉還是迴道:“自然是後方隱秘之處,擱在前麵,不是成了資敵了?”


    “那母親還擔心什麽?弘曙雖離開西寧,卻是往糧草大營,掌管糧草。況且又是跟在十四叔身邊,不知有多少人護著。額娘就不要再自己個兒嚇唬自己個兒,若是弘曙曉得額娘因他的緣故病倒,心裏也不踏實。”初瑜柔聲道。


    或許早年側福晉求的是同丈夫的恩愛百年,但是這些年下來,府裏不斷添新人,她也就將全部心思擱在兒女身上。


    眼前見女兒說得篤定,她竟真覺得安心許多。尋思自己是不是想得太遭了,總是想得不好的,別再因這個的緣故咒到兒子……


    京城風風雨雨,曹顒都顧及不到。


    現下,他在揚州逗留數日,船隊也修檢好了,今日就要揚帆啟程,順長江而下。


    揚州碼頭上,望著岸邊的大船,又看看程夢星,程夢昆不由覺得頭疼。


    這個堂弟,還真是任性。中了進士,入了翰林,說棄了棄了,丁憂後就不再出仕。如今,許是在揚州待膩了,見曹顒要去廣州,不知怎麽又想起厚顏相隨。


    “星弟,侄女已經十六,前兩年是孝中耽擱了。這兩年你這做父親的又不著急,難道還要一直耽擱下去?”程夢昆不死心,壓低了音量勸道:“廣州千裏迢迢,你這一去,最少半年,這一年又過去了。”


    “堂兄,我隻有這一兒一女,實舍不得鶴兒早嫁。再留一年,明年說親,後年十八出閣也不算遲。”說到這裏,程夢星做了個長揖,道:“家中之事,弟就盡托堂兄了。”


    程夢昆勸不動他,隻能歎氣,擺了擺手,道:“隨你吧,隨你吧。”


    程夢星畢竟是策園家主,子鶴子修姐弟,都到碼頭送行。


    程夢星同堂兄說完,少不得對女兒交代幾句,好生侍奉姑太太,打理家務;而後,又對兒子說了幾句勤勉讀書的話。


    子鶴領著弟弟乖巧應下,眼角看到不遠處同堂伯寒暄的曹顒,心中想起那日在丹桂院上房裏間所聽見的。


    撫養她數年,向來最為她依賴敬重的姑太太,竟然有那不堪的身世。


    這世界,並不像戲文中說的那麽美好。


    她自己心中,也說不清是該鄙視姑太太,還是該可憐姑太太。


    在曹顒走後,姑太太進裏屋,看到手足無措的她時,並沒有意外震驚之色。


    子鶴的慌亂也漸漸平息,看著姑太太平靜無波的眼眸,她明白了,姑太太從頭到尾都記得自己在裏屋。


    見她半晌不說話,程氏露出幾分苦笑,低頭道:“我這半生如此汙穢不堪,本就不該聽了你祖母的話,重迴程家……”


    子鶴到底心腸軟,忙道:“姑太太本是程家女,迴到程家有何不對?況且祖母故去後,我同弟弟全賴姑太太照看。”


    “這些汙穢之事,本不該讓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兒聽見。隻是你同我一樣,少小失母,失於親長教導。你要記得,世道艱難,女子尤苦,半步也錯不得。我這半生坎坷,有子不能認,有家歸不得,皆是少時一念之差。”程氏歎了口氣,道。


    這畢竟是長輩之事,不管子鶴如何想,也不好開口評述,隻能緘默。


    就聽程氏幽幽道:“你祖母故去前,曾令你父為我在程家墓地外置辦墳塋地,我勸了兩遭,都沒有攔下你父親。你父親如此,不過是以為我無子的緣故。同為女子,這些事,我能告訴你,卻無顏告訴你父親。如今,你曉得這些,等我百年後再與你父親說之吧。”


    子鶴抬起頭來,鬼使神差地問道:“姑太太……您想要葬入曹家……”


    “哈哈!”聽了這話,程氏不禁笑出聲來,表情卻是比哭還難看:“葬入曹家?我這失德失貞之身,有何顏麵去見先人……我死後,火葬,骨灰……直接灑在江寧清涼山,讓佛祖超度我這有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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