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 醜聞


    曹府,客房。


    七娘探出小腦袋,確定院子裏再無一人,才將曹顒請進屋來。


    瞧著七娘神神秘秘的模樣,曹顒不禁好笑,道:“怎麽了?又想要挑戰你大師傅、二師傅?不是說三年五載的沒指望麽?”


    七娘聞言,不服氣地撇了撇嘴,揮了揮小拳頭,道:“大師傅以大欺小,待七娘活到那個歲數,指定比大師傅拳術好!”


    她是福建人,不比北方人高大,顯得有些瘦小。就算武術上有些天賦,也是人小力單。曹甲卻是正值壯年,又在江湖上曆練了半輩子。


    偏生七娘好強,隔三差五地非要同曹甲比試一把。趕上曹甲沒耐心陪她耍了,她就要尋思個惡作劇來引得曹乙動手。


    雖說曹甲對這個小徒教導頗嚴,但是也受不得徒兒受“欺負”。趕上曹乙動手時,曹甲指定是出手,教訓曹乙。


    見七娘信誓旦旦的,曹顒笑著點點頭。不管男女,能習武傍身、不隨意受人欺負總是好的。


    若不是女兒有眼疾,他真想要延請明師,將女兒也教導成七娘這樣。拳術可以安身,學醫能立世。


    七娘這才想起正事,趴到門口又往外頭望了望,才拉著曹顒的衣服往屋子裏拽:“曹爺,有要緊事!”


    見她小臉繃得緊緊的,不似說笑,曹顒也收了笑意,跟她進了裏屋。


    王鶯已是哭累了,靠在床頭,神色木然。


    她已經聽到七娘方才與曹顒在外屋的聲音,所以見到曹顒跟七娘進來,臉上並無意外之色。


    雖說沒有見過王氏父子,但是通過方種公的講述,曹顒已經曉得他們是義薄雲天的熱血漢子。


    要不是他的緣故,父子三人還不知哪裏逍遙自在,怎麽會這般不明不白地死掉。事到如今,多說無益,隻能好生照看活著的人,才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義士。


    “王姑娘,內宅的屋子收拾出來,下晌就搬到內院去吧。有七娘陪你做伴,不要外道。”曹顒咳了一聲,說道。


    方種公臨行前,已經交代王鶯,告之曹顒是可信之人。


    王鶯這兩日也瞧出來,曹府不是尋常人家。屋子擺設也好,還是她這邊的吃穿用度也罷,都比她見過的縣城首富人家還要闊綽。


    換做是其他人,她要生出幾分提防之心。這曹顒是為她父兄收屍之人,她倒是真心生出幾分感激,對於金銀珠寶那些外務,反而不覺得稀奇。


    說起來,王家本是盜墓世家。


    王五連同幾個兒女,都是一身好手藝。隻是因小鶯之母,膽子最小,勸不住丈夫,鬱鬱而終。王五待妻子過世,才幡然醒悟,金盆洗手。


    由七娘做引子,王鶯低著頭,將她帶人盜皇陵之事,說了一遍。


    聽得曹顒目瞪口呆,按照《大清律》,盜竊皇家陵墓,同刨自家祖墳一樣,不問緣由,都是死罪。


    王鶯不過十四、五歲,哪裏來這麽大的膽子?


    “既是帶人,那隨從之人都有誰?如今在何處?”眼下不是論罪的時候,曹顒皺眉問道。


    “我爹的兩個徒弟,胡龍、胡蛟兩兄弟……聽方伯說,當日已經死在沙河鎮……就是因為他們兄弟身上帶了探墓的鐵錐,我爹他們才被官府誣為盜墓賊……”說到最後,王鶯不禁紅了眼圈。


    小姑娘也有幾分倔強,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曹顒長籲了口氣,覺得有些慶幸。就算這個時候有活口,為了保全王鶯,也得滅了。胡家兄弟兩個已亡,倒是省了不好幹係。


    “皇陵有重兵把手,既是隻有你們三個,想來盜出來的物什也是有限,要不然官府也不會輕易罷休。你要曉得,為人父母的,隻盼兒女平安。為了你父母泉下安寧,你隻當做了一夢,不要再提此事。”若是個小子,曹顒還能罵兩句,好好教訓一聲;對於這失親孤女,可憐兮兮的,隻能好生寬慰。


    王鶯搖了搖頭,道:“往返了兩次,盜出來的東西不少。”


    七娘到底帶了幾分孩子氣,聞言生出幾分好奇來,問道:“寶藏麽?都有什麽啊,姐姐?”


    “幾十斤重的寶石珍珠褥子,當初由胡龍背出來的,他一個勁嚷著累,說好沉。還有半鬥寶石、翡翠。鑲嵌了七色寶石的金佛有不少尊,那個太沉,就挑了幾尊一尺來高的。剩下的,就是各種釵、環、釧、鐲子什麽的……那裏有鳳冠,聽說那裏頭埋得是前朝的皇後……”王鶯低著頭,一邊掰著手指頭,一邊低聲說道。


    七娘已經聽得合不攏嘴,曹顒聽了越發迷糊。


    聽著這意思,是皇陵地宮被盜。這是多大的事,為何至今還沒有風聲傳出來?


    王五父子眾人處死,是按照盜掘皇陵的罪名處死的,但是隻說是發現盜洞。


    這其中有什麽是自己不知道的?


    明明可以等到明年秋決的王五父子,為何就這麽迫不及待的行刑?


    眼前如同遮了一層迷霧,使人看不真切。


    曹顒正凝神苦思,王鶯已經側過身子,從貼身小衣裏掏出塊帕子,攥在手裏看了幾眼,才送到曹顒麵前,道:“這是將陪葬寶物運出來後再次藏起來的地圖……為了小女一時興起,累及父兄喪命,小女罪無可赦。下半生願為父兄祈福,這些身外之物,但憑曹爺處置。”


    曹顒聽到這裏,看了王鶯一眼,問道:“你兄長之事……”


    王鶯臉色一白,木木地點點頭,道:“小女早已知曉,這次隨同方伯進京,原想憑著這些珠寶,能救得父兄性命,沒想到卻是癡心妄想。小女本想自盡在父兄墳前,隻是方伯因小女父兄之事,愧意頗深。小女不願因這條殘命,引得方伯傷懷,才隱忍至今。”


    “小鶯姐姐……”見王鶯毫無生氣,暮氣沉沉,七娘甚是擔心。


    曹顒這才算明白前後緣由,他接過帕子,站起身來,轉身走到桌前,拿起火鐮,將燭台上的蠟燭點燃。


    王鶯與七娘望著曹顒,都覺得奇怪。畢竟外頭還大亮,實不到掌燈的功夫。


    待看清曹顒接下來動作,王鶯不由訝然出聲。


    曹顒將手中繪了藏寶圖的帕子,舉到蠟燭上,點著了。


    屋子裏一片寂靜,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直到帕子燒了大半,要燎著手了,曹顒才將帕子丟在地上,看著它燃得隻剩下一個角。


    王鶯已經從炕上下地,怔怔地看著地上的殘帕與灰燼,道:“曹爺,這些珍寶……”


    曹顒臉上露出幾分鄭重,道:“王鶯,還是那句話,盜墓之事,不過是夢,如今夢醒了,一切了無痕。為了你父兄能地下安心,往後此事,不可再提。願意為父兄祈福也好,還是嫁人生子、平平凡凡地過一輩子,都隨你。”


    過了半晌,王鶯才“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安定門內,雍親王府。


    四阿哥看著手中的折子,不由皺眉,喃喃道:“隆科多……到底去昌平何事……”


    如今聖駕不在京裏,隆科多是九門提督,不鎮守京城,竟然喬裝出京,如何能不讓人詫異?


    戴錦俯身道:“迴爺的話,這個奴才不知。隻是覺得稀奇,這次隆大人出行,並沒有帶賀林,帶著的長隨侍衛也不是平素帶的。據馬六所說,這次隆大人出京,所帶隨從三十餘人,全部是生麵孔。”


    賀林是隆科多的長隨之一,是他的心腹手下。


    四阿哥聞言,越發覺得詫異,將手中的折子放下,問道:“那隨行而去的三十餘人,有沒有使人盯著?”


    戴錦點了點頭,道:“迴京後就歸到綠營兵裏了,那佐官兵去西山拉練,前日出京……”說到這裏,他恍然大悟,道:“爺,怕是,怕是沒有活口了……”


    事情如此詭異,四阿哥從座位上起身,踱了幾步,道:“隆科多不是妄為之人,看來是得了聖命……使人去昌平打探,但凡有異常之處,不拘大小,都要使人留意,總能尋到蛛絲馬跡……”


    迴到梧桐苑,曹顒才覺得有些恍然。


    雖不知王鶯盜的是哪座皇陵,但是就她說出的那些,也能值個幾百上千萬兩銀子。


    聞到皇家寶藏的那刹那,要是不動心,那是假的。但是曹顒也曉得,這個財貪不得,遺禍無窮。


    在鬼門關上走過數遭的人,同性命相比,哪裏會將名利放在心上?


    世人愚昧,被金銀晃花眼的又少了?


    這樣看來,王氏父子之死,就越發透著蹊蹺。似乎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滅他們的口,目的……除了那皇陵藏寶,還能有什麽……


    昌平知縣,順天府尹……刑部尚書……再往上……


    想到此處,曹顒一下子,站起身來,握著拳頭,敲了敲下巴。


    對於王鶯的身份,曹顒已經同初瑜講了。


    自然,盜墓的這段,他剛剛知曉,沒有打算告訴妻子。不是不坦誠,而是打算將那件事藏在心底,不再提及。省得有不小心之處,出了紕漏。


    初瑜這邊,亦是同曹顒一樣,因王氏父子之死,對王鶯心存愧疚。


    畢竟是女孩家,也不好在客房久住,就將閑置的鬆院收拾出來,打算做王鶯的住處。剛好魏黑夫婦不在,七娘單獨留在前院也不合適,就讓她在鬆院陪王鶯同住。


    安排妥當,又挑了兩個老成的嬤嬤照看,又指了兩個小丫鬟在那邊侍候,初瑜才迴到梧桐苑。


    見丈夫凝神苦思,初瑜以為他還在為追兇之事苦惱,輕聲勸道:“額駙不要著急,不是已經有些線索了麽,總會查出些眉目的。”


    “線索?是啊,總會有蛛絲馬跡的。”曹顒點了點頭,說道……


    次日,紫禁城,內務府本衙。


    自早上起,天就有些放陰,到了下午,北風唿嘯,卷著鵝毛大雪,吹得窗欞“拍拍”作響。


    換做平素,同僚們少不得說聲“瑞雪兆豐年”什麽的,而後惦記著“掃雪煮茶”,風雅一把。


    這種冷得邪乎的天氣,大家罵娘還來不及,誰還有那個閑心思?


    伊都立緊了緊官服,看著小滿手中捧著的皮毛大氅,帶著幾分羨慕問道:“這是你們大奶奶使人送來的?”


    小滿笑著點點頭,道:“嗯,下雨下雪,我們奶奶都會使人過來。在我們奶奶眼中,我們爺可是金貴著,吹著淋著可不行。”


    曹顒坐在書案後,正看公文,聽了小滿的話,有些不好意思,掃了他一眼,道:“囉嗦。”


    小滿聞言,吐了吐舌頭,忙將手中的大氅放好,喚人往炭盆裏添炭去了。


    伊都立守著炭盆,伸出手去,烤了烤,重重地歎了口氣。


    曹顒見狀,問道:“大人這是怎麽了?”


    “身上冷,心裏更冷。”伊都立低頭望了望身上的官服,道:“大人隻有一妻,知冷知熱;下官有妻妾數人,卻是連個噓寒問暖的都沒有。裏麵的皮毛衣裳,雖是新衣,不過是應過場麵,對付事罷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伊都立家妻妾相爭之事,曹顒這邊是曉得的,實是無法同情他。


    有得必有失,這世上哪有兩全事。


    “大人著相了,賢妻美妾,羨慕大人的也大有人在。”曹顒笑笑道。


    伊都立本是樂天的性子,聽曹顒這麽一提,挑了挑眉道:“豈止是美妾,我還沒同大人說吧,楊氏這陣子發了一筆小財。”


    原來楊瑞雪聽說雅爾江阿在宗室內籌集金子之事後,便察覺其中商機,使管事迴到京城,將這些年積下的白銀數萬兩,全部兌了成金子。同時,她還勸了伊都立拿出了五萬兩白銀,也換成了金子。


    待到入冬以來,城裏辦喜事的人家增多,各個府邸需要用金子的地方也多了起來。


    不說楊瑞雪手中賺了一大筆,就是伊都立那五萬兩白銀,換成五千兩金子,轉手又換成銀子,就剩下一萬兩的利。


    伊都立身上的爵位、世職、差事俸祿,加起來也不過千把兩銀子。


    楊瑞雪用了不到三個月的功夫,就幫伊都立賺了十年俸祿,自是越發討得伊都立歡心。加上她性子溫柔,手上又大方,舍得花錢,在府中也籠絡了一些人手。


    這事辦得漂亮,若是伊都立出麵,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是親戚,不好談錢。楊瑞雪卻是開銀樓的,攢些金子兌些金子,都說得過去。


    看來鄭虎不用為這個妹子操心,端得是如魚得水。


    伊都立炫耀一番,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岔開話道:“還是宮裏的公公們機靈,怎麽就曉得這兩日有大雪了,這兩日每天都多了好幾車炭。”


    這宮裏的一切用度,水、炭、木材等都有定例,什麽時候送什何物。


    “這兩日炭車多了?”曹顒思量了一迴,問道。


    伊都立點了點頭,道:“是啊,如今是三九,天寒地凍的,想來宮裏用炭就費了些。”


    不是曹顒疑心,而是他心中影影綽綽地猜到些什麽。又覺得自己想多了,換做是官員貪財,還情有可原;要是上頭那位,心裏多少當有些忌諱。


    伊都立又扯了幾句閑篇,喝了半盞茶,望了望曹顒案牘上還有沒處理完的公文,就起身道:“大人先忙,下官先不耽擱大人了。眼見天黑,別耽擱大人落衙……”


    正是月初,曹顒也有幾件要緊公文,是今兒就需要批複的。因此,曹顒便沒有留伊都立,起身將他送出門去。


    曹顒尚未轉身,就小滿在院子門口探頭探腦的。


    曹顒見狀,不由皺眉,衝他招招手,道:“大雪天的,在外頭站著做什麽?”


    小滿見東西屋都關著門,筆貼式、書吏都在屋子裏避雪,才快走兩步到廊下,低聲對曹顒道:“爺,禦茶房的榮公公有事求見,在外頭角落裏候著……”


    這個榮公公是魏珠的同鄉,是禦茶房的執事太監之一。平素伶俐得緊,因魏珠的關係,同曹顒也算是熟人。


    曹顒是內務府總管,內侍過來稟事什麽的,也是常有的,何須這般鬼祟?


    曹顒心中疑惑,看了看左右廂房,低聲吩咐小滿道:“就說我這裏有客,他找我何事,讓他交代給你轉達。”


    小滿應了一聲,出去找榮公公。曹顒迴到屋子,隱隱地有些不安。


    少一時,就見小滿滿臉疑惑地進來。


    “可說了,何事?”曹顒問道。


    小滿從袖子裏露出兩個荷包來,送到曹顒麵前,道:“大爺,小的瞧著他有些不對頭,眼淚抹慌的。他說求爺看在魏總管的麵子上,幫他個小忙,那就是將他攢下這點銀子,送到他河間老家。其他的,什麽也沒說。隻說實是求不到人了,求到爺身上。這輩子無以為報,下輩子再報答爺的恩情。”


    這全是決絕之詞,曹顒雖不曉得到底是唱得哪一出戲,也能察覺出其中不對頭。


    他從小滿手中接過荷包,打開來,將其中的金銀倒出,將荷包扔到炭盆裏。


    雖說這荷包沒什麽花色,但是宮裏用的布匹針線還是同外頭不一樣。


    碎銀有七、八十兩,金子有十來兩,還好沒有帶什麽印鑒。


    小滿見曹顒這般行事,也帶了幾分擔心,訕訕道:“大爺……”


    曹顒指了指那些金銀,對小滿道:“包起來收好,這件事不要對人提及……”


    突然之間,似乎多了許多了不得的秘密,曹顒撫了撫額頭。


    難道艱難至此,皇帝開始做賊了麽?盜掘前朝皇陵,這是天大的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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