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九章 青出於藍


    安定門內,雍親王府。


    四阿哥看完手中書折,摔到案上,道:“皇阿瑪要用曹顒了。”


    戴錦站在對麵,聞言大悟,道:“怨不得堂堂左副都禦史、兼管順天府尹事的餘正健會為這‘治家不嚴’的小事彈劾曹寅。奴才原還覺得奇怪,餘正健是皇上親自簡撥出來的,甚為皇上倚重;曹寅亦是簡在帝心,怎麽還巴巴地彈劾起他來?如此一來,曹寅遞折子請辭,想來也是看出皇上用意。”


    四阿哥挑了挑嘴角,沒有說什麽。


    西北已經備戰兩年,定在明年春開拔。但是軍餉供應,還是難題,都靠地方賦稅銀米。


    民生多艱,自康熙五十年以來,北方旱情不斷,南方又時而洪水肆虐。朝廷這邊,不僅要開恩減免賦稅,還要撥銀子、撥米賑濟。


    四阿哥的心裏不知是雀躍,還是旁的。既是希望曹顒能使出幾分真本事來,又怕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曹家,東府,上房。


    兆佳氏望見盤中之物,唬了一跳,身子往後仰了半尺,皺眉道:“小二,你瘋了?還不快端下去?”


    說話間,她隻覺得心浮氣躁,轉頭對紅梅道:“裝煙。”


    紅梅應了一聲,從旁邊百寶格上將兆佳氏的煙匣捧出來,剛要裝煙,就見曹頌站起身來,將一把將煙口袋拽過去。


    紅梅空著手,看了眼兆佳氏,不知所措。


    兆佳氏一瞪眼睛,道:“混賬行子,這是抽得哪門子風,到我這捉什麽?”說到這裏,她望了望坐在曹頌上首的曹顒,心裏直犯嘀咕。


    不用說,這指定是曹顒這個當堂哥的鼓動的。隻是他沒事閑得慌,鼓動兄弟同自己這個嬸子捉什麽妖?


    曹頌衝紅梅與另外一婢擺擺手,板起臉道:“還不退下,爺們同太太說話。”


    兆佳氏被兒子弄了這一出,鬱悶難當,嘟囔道:“有什麽話,是要背人說的?”


    曹頌坐在炕邊,將手中的煙袋提著,往炕桌上一倒,微黑泛著紅色的煙葉就撒了一桌子,有些還濺落到地上。


    兆佳氏見了,不由心疼,道:“小心些,這個貴著呢,二兩就能頂一石米的錢。這孩子是迷瞪了咋地,好好的到這裏鬧騰什麽?”


    “母親知不知這煙葉上沾了鴉片?”曹頌漲紅了臉,問道。


    兆佳氏點點頭,道:“要不是摻了神仙藥,哪兒能賣這麽貴?這東西好,提神解乏,要不然我還真舍不得這個銀子。這少少的一兩,都能頂十來隻鴨子。幸好白二那小子機靈,想到在鋪子裏賣這個。聽說生意甚好,說不定賣個半年,就能將這兩處鋪子的虧空賺迴來。”


    曹頌聞言,已是變了臉色,恨恨道:“原是白二這個混賬鼓動母親的,看我怎麽收拾他?”


    兆佳氏聞言,不由皺眉,撂下臉子道:“這是什麽話,豬油蒙心了不成?忠奸不分?我還想著過年賞他個大紅包,若沒有他,我那幾百裏銀子就打了水漂。”


    曹頌指了指炕桌那死貓死鼠,道:“母親,這就是灌了鴉片毒死的。母親這樣賣煙葉,跟賣砒霜有什麽區別?待招上官司,母親才肯消停麽?”


    兆佳氏哪裏肯信,見兒子說得不客氣,有些撂不下臉,瞥了曹顒一眼,隻覺得心頭火起。


    “老大,小二怎麽會這般神神叨叨的,想來你這當哥哥的也曉得。嬸子我就不明白了,我不過是吃口煙,還礙著哪個了不成?”兆佳氏沒好氣地說道:“說這神仙藥吃死人,真是大笑話,真當別人都是傻子不成?還是瞧著我這兩個鋪子買賣好,就眼熱了?”


    曹顒懶得與她白扯,對曹頌道:“小二,既是二太太不信,小二就給二太太瞧瞧。”


    曹頌聞言,轉身出去,少一時提溜了兩隻鴨子進來。


    兆佳氏見這又是貓鼠,又是鴨子的,掩著鼻子,皺眉道:“怪髒的,還不趕緊丟出去?”


    曹頌這邊,卻沒有動,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將半塊鴉片膏子用水化開,灌到鴨子嘴裏。


    兆佳氏心疼不已,罵到:“敗家子,這神仙藥是給人治病的,你喂鴨子做什麽?”


    說話間,曹頌已經將鴨子丟到地上。


    那兩隻鴨子撲騰了幾下,掙不起來,就已經息了聲響,斃命了。


    兆佳氏看著這一切,驚訝地合不攏嘴巴……


    昌平,曹家莊子。


    雖已經是三九嚴寒,屋子裏卻溫暖如春,絲毫不覺寒意。


    曹寅盤腿坐在炕頭,手裏抱著小兒子,嘴裏背著首五言絕句。李氏在旁見了,不由搖頭,道:“老爺,長生才學說話,一個字、兩個字的,尚且要教幾日,哪裏就背得起詩來?”


    “嗬嗬,是我心急了。”曹寅摩挲著兒子的頭頂,笑著說道:“要是咱們兒子是哪吒就好了,就風就長,你我還能少操些心。”


    長生坐在曹寅膝上,不肯安分,伸出小手,拽他的胡子。


    曹寅被拽得生疼,也不惱,拍了拍兒子的小腦門道:“這臭小子,什麽時候能曉得些規矩?”


    長生被拍得小嘴一列,就要哭出來。李氏心疼兒子,忙接了過去,嗔怪道:“老爺真是的,長生還小呢。老爺想要等小兒子行禮,還得等兩年。”


    “等兩年啊……”曹寅的身子往靠枕上倚了倚,目光有些幽遠:“這日子過得真快……那年顒兒中薯,險死還生,好像就在昨日……”


    李氏聞言,不由一怔,開口問道:“老爺這話怎講?當時大夫不是說,隻是中暑,養兩日便好麽?”


    時隔多年,也沒有什麽可再瞞的。


    “當時頗為兇險,我怕你著急,便沒有告訴你。幸好祖宗保佑,顒兒還是醒過來了。沒想到,才慶幸沒幾日,就又遇到被綁架之事……”曹寅陷入悔意中,緩緩說道。


    說起當年舊事,李氏心中一顫,忍不住紅了眼圈,低聲道:“老爺真是狠心,既曉得兒子吃了這些苦,長大還要送往京中當差,還巴巴地送到寺裏待了兩年多。妾身最後悔之事,就是當年沒有攔著老爺。別人家的孫子,多是為祖母、祖父守孝一年;就算顒兒為承重孫,多守兩年當得,也不用送到寺裏苦熬。”


    “是老太太生前所囑。”曹寅沉默半晌,說出這個埋藏已久的秘密。


    “啊?”李氏聽了,詫異不已:“怎會?老太太生前最寵顒兒,怎麽舍得他去佛門苦修?”


    “我原也不解,老太太說了,顒兒幼年遭封大難,變了心性,同過去那個顒兒判若兩人。雖麵上沒有說什麽,但是心中積了戾氣,親情淡薄,為人清冷。要是不加以約束,往後說不定就要成家門逆子。”曹寅歎了口氣,道。


    “怎麽會?顒兒最是誠孝……”李氏聽到這裏,忍不住為兒子喊冤。


    “老太太通透了一輩子,何曾糊塗過?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顒兒要是沒有經過清涼寺數年佛法熏陶,如何能養成這穩重性子?”說起嫡母,曹寅心中仍是敬佩不已。


    這些話都是好話,李氏雖不完全讚同丈夫的說法,但是想起兒子,甚是欣慰:“說起來,也是老爺同我的福分。有顒兒這樣的兒子,又攤上初瑜這樣性情的媳婦,誰不羨慕……”


    “下雪了……瑞雪兆豐年,隻盼著明年是個好年景……”曹寅通過玻璃窗,見外頭揚起雪花來,眯著眼睛說道。


    “顒兒的腿,又要疼了……今年媳婦給他預備了幾副狐狸皮的護膝,也不知他戴了沒有……”李氏也望向窗外,輕聲念叨著……


    京城,曹府,梧桐苑。


    雖說是白日,但是炕桌上卻放了一盞燈。去了燈罩,隻有棉芯燃著火苗。


    初瑜手中拿著片膏藥,靠近燈前烤著。曹顒穿著中衣,坐在炕上,褲腳褪到膝蓋上。


    少一時,膏藥烤好,滿室藥香。


    初瑜俯下身子,仔細地將膏藥貼在曹顒左膝上,拍好撫平,才輕輕放下褲管。而後,又拿了一帖膏藥,在燈前烤著。


    熱乎乎的,曹顒隻覺得膝蓋舒坦不少。


    他長籲了一口氣,道:“這同仁堂的名號,真不是白來的,他們家的膏藥確實好使。”


    初瑜聞言,有些不解,道:“額駙,他們家很有名麽?難道還能比得上太醫院?不說宮裏,就說外頭的大夫,他們家也說不上名號。額駙卻是信著他們。”


    “他們家的藥好,總有一日會成為禦藥。”曹顒笑著說道:“說起來還是咱們的福氣,現下就能用上他們家的藥。”


    同仁堂雖通過招投標,成為太醫院的供藥商家之一,但是供應的隻是生熟中藥材。


    曹顒這些日子,因戒煙方子,往同仁堂走了幾遭,淘換了不少藥膏迴來。


    另一隻膝蓋的藥膏也貼好,曹顒才覺得腿疼減了幾分。


    他看了妻子一眼,道:“將新置的莊子,給東府一個貼補家用,你惱不惱?”


    初瑜聞言,笑著搖搖頭,道:“早先額駙不就說了麽,留出份銀子給二房弟弟妹妹。早給晚給都是給,家裏又不缺這個。”


    “我夫人倒是真大方。”曹顒聞言,忍不住開口打趣道。


    “額駙也不是小氣人啊。弘倬雖沒說什麽,但是心裏也是感激額駙的。就算弘曙與阿瑪,也是感念額駙的好。再過幾年,弘倬就要分府,多些產業傍身,這輩子也能衣食無慮。”初瑜說道。


    “小二原不肯要。”曹顒歎了口氣,道:“是我錯了,原想著他也漸大了,也該當得家、理得事。不過還是孩子。連我都有疏忽照看不到之處,他能精明到哪去?”


    現下,曹顒有些認了。


    他後悔自己過去同兆佳氏置氣,有什麽用?分家也好,別府另居也好,是他能忍心不顧堂弟、堂妹們;還是二房有事,他這邊能脫的幹係?


    “還好,弟妹是個明白人。往後咱們能照看,還是照看吧。我算是看好了,萬事還是順其自然好,不得強求。這越是想省心,越是省不得心?”曹顒往炕上一靠,說道。


    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就見喜彩進來稟告:“額駙,方才魏管事到二門傳話,說有事兒求見大爺。”


    曹顒聞言,翻身坐起。


    初瑜見丈夫要出去,抱出個狐皮大氅服侍他穿好。


    “李衛這小子真在京城?”懷著這個疑問,曹顒出了梧桐苑,匆匆往二門來。


    魏黑等在二門外,身上已經落了些雪花。


    “怎麽在這裏等著?”曹顒見狀,忙道:“還是到書房說話。可是打探清楚了,這李衛到底弄什麽名堂?莫非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不成?”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同魏黑踱步到書房來。


    “髒病?”這個答案,實是另曹顒詫異。


    “是,公子。這些年,李衛沒有女眷在京,少不得多跑了幾趟窯子……”魏黑這邊,在成親前,也是妓院常客,對李衛倒是沒有歧視之意,隻是覺得那小子倒黴罷了。心中不無慶幸,自己年輕時也風流,卻是身子骨好沒有染上這個髒病,要不然怕是羞憤的,一頭撞死得了。


    曹顒皺眉,不禁有些擔心。


    所謂“髒病”,也稱“花柳病”。曹顒少年時,也曾讀過幾本醫書。按照書上所記,有什麽“淋怔”、“淚瘡”、“黴瘡”。說白了,就是性病。


    馬俊早年是要立誌做名醫的,對於醫書更是知之甚詳。因這個緣故,他不僅自己個兒潔身自好,對於友朋也是多加勸告。


    幾位少年好友中,當時曹顒歲數還小,在外人眼中還不到開葷的年紀,永慶與寧春卻是半大小子。


    寧春好色,對於秦淮河上花花草草也留戀得緊。馬俊沒少拿花柳病嚇他,秦淮河上的妓女,得了花柳病,病死的何曾少了?


    因這個緣故,寧春嫖妓,隻嫖清倌。


    往事種種,曆曆在目。


    魏黑見曹顒難掩憂色,道:“公子放心,根據打探,李衛病不重,現下花重金請了大夫調治。隻是費時,怕是還要休養數月。”


    曹顒聞言,微微放下些心來。


    是了,不過是病,隻怕沒銀子治。隻要肯請好大夫,肯多花銀子,也不怕難治好。


    “這件事就此作罷,不要再使人打聽了,隻做不知吧。”曹顒思量一迴,說道。


    就算李衛豁達,這件事到底也尷尬,還是讓“秘密”繼續下去,要不然往後怕是無法相處。


    魏黑點點頭,曉得曹顒用意,猶豫了一下,道:“公子,李衛這病需要大筆銀子,現在全靠蔣先生一個人撐著,怕是要撐不住了。昨兒,他出去尋同鄉借銀子了。”


    “尋個機會,魏大哥先助他。眼看到年底了,到時候外官進京的多,送禮的也多。借著外頭的名頭,往蔣堅名下多送些。”曹顒道。


    魏黑點頭應了,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


    曹顒見魏黑似乎有心事,欲言又止的模樣,道:“魏大哥,是不是有心事?還有什麽,不能當我說的?”


    “正月初六,是亡父甲子冥壽,二弟前兩個月來信,想叫我們迴去祭祖。”魏黑遲疑了一下,說道。


    “祭祀是大事,還有什麽可猶豫的,魏大哥盡管去就是。”曹顒曉得他不放心自己,勸慰道:“我在京裏,身邊還有曹甲、曹乙。他們幾個的身手,魏大哥是見識過的,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外人都當我是‘善財童子’,這條命金貴著。隻要朝廷還缺銀子,自然就有人護著我,魏大哥也可少操些心。”


    “方種公還沒迴來。”魏黑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是聽說方百魁的喪信,去流地收骸骨去了麽?還要扶靈迴福建,這一去一迴的也要幾個月,耽擱些也是正常。”曹顒道。


    “就算是查出那個幕後指使之人,也不過是京裏這幾個。不能殺、不能砍的,隻是心裏防備些罷了。魏大哥好幾十年沒有迴鄉,同魏二哥也分開好幾年,正好現下沒有什麽事兒,迴去好好團聚團聚,敘敘骨肉天倫也好。”曹顒笑著說道。


    魏黑見他這般說,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帶香草迴河南一趟。成親這幾年,也想著得空帶她迴父母墳前磕個頭……”


    東府,東跨院。


    靜惠低下頭,麵上帶了幾分愧色,道:“都是我的過錯,爺將家務托付給我,我卻沒有盡心。要不然也不會出得這般紕漏,使得爺同大爺費心。”


    曹頌擺擺手,道:“太太的性子,我又不是不曉得,慣會認死理。她拿了主意,哪裏還有你說話的餘地?再說,你在深宅內院,也不曉得那鴉片膏子是坑人的。”


    “要是那鴉片真如爺所說的,是毒不是藥,那太太那邊……”想到此處,靜惠不免生出幾分擔憂。


    “太太最惜命,已經嚷著要戒煙了。隻是聽哥哥說,這沾了鴉片癮,同煙癮不一樣,戒著艱難,得遭些罪。我又不能老在家裏看著,還得勞煩你費心。”曹頌道:“說起來,都是我廢物,早曉得太太那兩處鋪子不穩當,也沒有使人留意。幸好這毒能戒,要不然我就成了罪人了。”


    “有法子應對就好……”靜惠聽了,這才稍稍放下些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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