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三章 失勢(下)


    迴到宮裏,內宮門已經落了。


    董殿邦心裏著急,也沒有法子。德妃與雅爾江阿都不說話,輪不到他做主。曹顒這邊,心裏感歎兩聲,也就跟董殿邦作別,迴家去了。


    之前還尋思董殿邦是不是九阿哥在內務府的代言人,如今看來,卻是不像。


    為了八阿哥的病,雖說他也著急,但好像想的也是幹係這些。


    曹顒迴到府時,大門外已經掛起燈籠。


    去蘭院打了個轉後,曹顒迴了梧桐苑,此刻已經是饑腸轆轆。


    初瑜這邊,已經得了消息,使人去廚房預備了。


    等曹顒梳洗完畢,喜彩已經帶人擺桌。


    看著熱乎乎羊肉蘿卜鍋子,曹顒不禁食指大動。初瑜坐在一邊,親手幫丈夫盛了碗熱湯,送到曹顒手上。


    天慧坐在炕裏,手裏拿著隻剝好的烤白薯,順著聲音望過來,道:“阿爹迴來晚了。”


    曹顒喝了兩口熱湯,才覺得胃裏舒坦些。


    早晨出門時,曹顒曾答應女兒今兒早些迴來,給她帶外頭的烤白薯迴來。因八阿哥的事,卻是耽擱了。


    曹顒倒是沒有忘記答應女兒買烤白薯的事兒,專程繞道前門附近買了幾斤迴來。初瑜使人往幾個孩子處都送了,給天慧留了兩塊。


    聽了女兒的話,他放下碗,笑著說道:“對不住天慧了,今兒衙門裏差事忙。天慧也別老在屋子裏悶著,叫人帶著找你多到院子裏玩去。”


    天慧不吱聲了,將白薯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吃著。


    待曹顒吃得差不多,初瑜道:“額駙,老管家今兒下晌摔到了。已經請太醫來瞧過,到底年紀大了,說是要養些幾個月。”


    她說的老管家,就是曹府現下的大管家曹忠。


    他已經六十多歲,又在孝中,這兩年本來就不大管事。自打曹寅夫婦上京,他就念叨著,要退位讓賢,將大管家之職交給曹元。


    因他與老父曹武都是曹家老人,曹寅念其忠心,還讓他任總管。


    曹家客居江南許久,京城老宅留的就是幾房下人,五十來年孳生出來不少家生子。往來聯姻,自成體係。


    江南府中,則是由曹福父子相繼管家幾十年。


    自打曹顒漸長,北上京城,身邊所有人等,有家生子,有收的外來的,也漸漸成一脈。


    如此一來,曹府下人,不知不覺,分成三派。京城老宅派,江寧派,少主派。


    其中,因曹顒身邊的吳茂、吳勝、張義、趙同的關係,老宅派這邊,比較親近少主派;同江寧派那邊,則是隱隱有爭權奪勢的意思。


    不過曹寅是家主,曹顒用的人手,也是管家的少,所以這兩年,內外管事,還是以江寧派為主。


    有人的地方,就難免有勾心鬥角的,曹顒也能理解。


    隻是他不喜歡生事端,對於下人們分幫結夥之事,理解是理解,卻不能支持。要不然的話,大家就忙著勾心鬥角的,誰還肯盡心辦差。


    曹顒心裏,並沒有輕視家奴仆人,但是也沒想著縱容他們。當差吃飯,當差吃飯,既是領了曹家的銀錢,就不能吃白食。


    有次兩個管事起爭端,正好讓曹顒趕上了。究其原因,正是因派係糾紛來的,聽得曹顒哭笑不得。


    沒什麽話說,兩下各打了四十板子,革了差事。


    自打那以後,就算管事們彼此之間,有不合的地方,也不敢再生什麽事端。


    “知道了,老管家六十多了,好好養養也好,叫人預備些補藥,一會兒我過去瞧瞧他。”曹顒聞言,尋點點頭,說道。


    見初瑜欲言又止的模樣,曹顒道:“還有什麽事兒?”


    初瑜迴道:“今兒老管家摔倒後,紫晶姐姐也去探望。迴來後,到這邊坐了一會兒。”


    這邊府裏,名義上曹忠是大管家,實際上自打曹寅上京後,外頭事務多由曹元打理。加上,曹顒這邊,不少差事,都是交給曹方的,身邊用的又是曹方之子小滿。


    曹福一係,在府裏風頭一時無二。


    紫晶之前,就婉轉跟曹顒提了一遭。曹顒這邊,也不好多說什麽,畢竟上麵還有父親做主。再說,曹方父子跟著他多年,他也用慣了,自然沒有為了其他的,就不用的道理。


    “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換。要是府裏的人還提防著,那日子過得還有什麽勁兒?還是那句老話,老實本份的好用,有偷奸耍滑、拉幫結夥、憑生事端的,就不用。”曹顒道。


    初瑜應了,喜彩已經捧了一包人參進來。


    初瑜這邊,使人點了琉璃燈,要同丈夫一道去探病。


    曹忠家,就在曹府後街的宅子裏,從後門出去,斜對過就是。


    這邊是三進的宅子,聽說曹顒與初瑜來了,門房忙要往裏報,讓曹顒給攔下。以曹忠的性子,要是聽說主子們來了,指定要出來迎,太折騰了。


    曹忠有兩子一女,長子小時候出疹子,燒壞了腦袋,所以一直沒有當差。次子就是小榭的父親,二十來歲就驚馬死了。有個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也是曹家家生子,叫趙誌永,是趙同的叔父。


    趙誌永在前院,所以已經得了曹顒夫婦過來的消息,忙小跑著迎了出來。


    內堂,曹忠躺在炕上,其孫女小榭正在炕前侍藥。


    曹忠嫌藥苦,不肯喝,嘀咕道:“不過是閃了腰,貼幾帖膏藥就好,還喝這些做甚?太醫真是的,有病沒病的也開幾個方子折騰人。”


    小榭已經進府當差,是恆生身邊的大丫頭。今兒因祖父病了,請示了李氏與初瑜,迴家侍疾。


    “祖父,孫女都端著半晌了,胳膊都酸了。這不是拿了蜜餞了麽?吃了這個,就不覺得嘴裏苦了。”小榭哄勸道。


    曹忠家的,見曹忠還不喝,嗔怪道:“別叫孩子跟著擔心,再不喝就涼了,沒得叫孩子們操心。姑娘在廚房忙活著,說給親手給你做湯麵。”


    曹忠最怕老伴念叨,從孫女手中接過湯碗,皺著眉喝了。


    小榭見他喝完,忙拿了塊蜜餞,送到祖父嘴邊。


    曹忠張嘴含了,對小榭道:“往後少往家裏跑,既是當差了,就要用心。小爺那邊還需人照看,你趕緊拾掇拾掇迴去吧。”


    “祖父,太太與奶奶說了,允我在家過夜呢。”小榭一邊收了藥碗,一邊笑著說道。


    曹忠一聽,已經是板起臉來,對妻子道:“主子們體恤,咱們也得知好歹。孫女不懂事,你也老糊塗了?內宅當差的姑娘,哪有隨便在外頭過夜的?這樣一來,今兒你也迴家,明兒她也迴家,還成什麽體統?”


    小榭見連累祖母被罵,已經帶著幾分不安,低聲道:“祖父,不管祖母之事,是孫女自己做主迴來的。”


    曹忠拉下臉,指了孫女的道:“還不快拾掇了迴去,往後懂事些。打你落地,吃穿用度,都是主子們的恩典。像旁人家,受了這般恩惠,自然是子孫做牛做馬。我上輩子沒有積德,沒有兒孫福。你父親福薄,你大伯又是那樣的,你別當自己是女孩兒,多擔待些,替你父親與大伯多盡忠。”說到最後,已經語帶哽咽。


    小榭已紅了眼圈,點頭道:“孫女知錯了,往後再不敢了。”


    曹忠家裏的,聽了這番話,不禁抹眼淚,道:“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叫孩子難受,讓姑娘姑爺聽了也多心……”


    話音未落,就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隨後是趙誌永的聲音:“爹,娘,大爺與大奶奶來了。”


    曹忠聽聞,一時沒有緩過神來。


    趙誌永已經挑了簾子,將曹顒與初瑜讓到屋裏。


    曹忠家的與小榭兩個,忙俯身給曹顒與初瑜見禮。曹忠這邊,則是掙紮著,想要下炕。


    曹顒見狀,上前幾步,扶著他,道:“老管家還是躺著說話,要不然我可要轉身走了。”


    初瑜這邊,也虛扶一把,請曹忠家的起身,轉身從喜彩手中接過綢緞包裹,送到曹忠家的手裏,道:“大爺今兒衙門裏差事忙,天黑才到家,聽說老管家身子不適,就巴巴地過來了。這包人參,是大爺使人預備的,給老管家補身子用。”


    曹忠家的,忙跪下接了。


    小榭在旁,亦是跟著磕頭。


    曹忠坐在炕上,聞言哽咽,道:“大爺這麽忙,還能顧念老奴,老奴卻是幫不了大爺什麽,真是羞愧死了。”


    “這是什麽話?不說京城老宅這些年都是老管家操心,單說我進京這幾年,要是沒有老管家費心,府裏也不能這般太平。”曹顒開口說道:“說起來,我早當謝謝老管家才是。”


    曹忠這邊,聽了這番話,不禁老淚縱橫,道:“都是老奴當做的,哪裏敢當大爺的謝?老奴無能之處甚多,這些年大爺卻是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老奴父親生前就說過,有大爺這樣的小主子,是老奴的福氣。”


    見曹忠這般失態,曹顒倒是不好說什麽。總覺得這番赤誠下,自己說什麽都透著假,因此他便開口問了幾句病情。


    曹忠恭敬地應了,曹忠家的,也搬了椅子,鋪上嶄新的緞麵墊子,請曹顒與初瑜落座。


    見曹忠直著身子,規規矩矩的坐著,曹忠家的與趙誌永、小榭也都不自在,曹顒說了兩句,便起身了。


    他一邊請老管家好生休養,一邊吩咐趙誌永好生照看,要是有不舒坦的地方,就報到府裏,延請太醫。


    曹忠腰身動不得,就讓孫女代自己給曹顒與初瑜磕頭。


    待同初瑜一道從內堂出來,曹顒就見吳勝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吳勝給初瑜躬身見過後,對曹顒稟道:“大爺,九阿哥來了,在客廳等著。”


    不僅曹顒意外,連帶著初瑜聞言,也覺得稀奇。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曹顒想到八阿哥之事,心裏已經大致有數,一時來不及跟初瑜多說,道:“你慢行,仔細腳下。我先過去瞅瞅。”


    初瑜點頭,轉身吩咐喜彩將手中的琉璃燈交給吳勝,而後對曹顒道:“今兒陰天,沒月亮,爺急著趕路,用這個燈好些……”


    曹府,客廳。


    九阿哥陰沉著臉,坐在椅子上,心中強忍怒意。


    什麽叫世態炎涼,這就是世態炎涼。


    若不是陶民在太醫院沒請到太醫,實是沒法子,求到九阿哥府裏,九阿哥還不曉得此事。


    這些日子,京裏風聲不對,九阿哥是曉得的。為了鹿肉之事,他還專程跑了一趟海澱。但是卻是勸無可勸。


    八阿哥因生母位分低,打小就好強、心氣高。熬了三十多年,卻是落得這個下場,心中難免鬱結。


    換做其他人,沉迷美色也好,縱酒忘情也好,都能發散發散。


    八阿哥卻是打小自製慣了的,酒色財氣,都不留意。


    就算沒得了封賞,聽了貝勒與府中屬官銀錢,但還是皇子府,貝勒的爵還在。誰這麽大的膽子,敢怠慢至此?


    九阿哥心頭火起,因著之前的宿怨,便疑心曹顒從中作梗,這才氣勢洶洶地登門問罪。


    沒想到曹顒這般托大,讓他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還沒有露麵。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九阿哥已經忍不住,“騰”地一聲從座位上起身,瞪著門口侍立的曹方,眼睛要冒出火來。


    曹方被瞪著頭皮發麻,心裏盼著曹顒早些到。


    曹府這邊,有資格陪客進廳說話的,原本有三人,西席莊先生、大管家曹忠、二管家曹元。


    莊先生病故,曹元跟著曹寅隨扈去了,不在京中;大管家曹忠又傷了,迴家休養。


    換做尋常客人,像曹方這樣的管事陪著也行。


    像九阿哥這樣身份的,曹方隻能門外侍立。


    本是恪守尊卑,但是九阿哥不知情,見讓自己幹坐著,隻當是曹顒狂妄,自然越發火大。


    幸好他沒有發作,曹顒就疾步趕過來了。


    “曹顒,你好大的膽子,八福晉使人來請太醫,你都敢攔。八貝勒若有了閃失,你掂量掂量你自己個兒的分量,可擔當得起?”九阿哥見曹顒到了,冷笑兩聲,沉聲道。


    九阿哥心煩氣躁,曹顒這邊卻氣定神閑得緊,方才在路上他已經將預備好的說辭想好。


    德妃與雅爾江阿彼此推脫責任,曹顒也不願白白地背這個黑鍋。因此,躬身將下晌之事,從董殿邦尋自己開始,大致講了一遍。


    九阿哥聽著這些話,臉上氣得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他轉過身來,看著帶著的陶民道:“曹顒說得可當真?”


    陶民在太醫院那邊等消息,並不曉得曹顒尋簡親王之事,但是奉了八福晉的命令,往宮裏遞折子向德妃請示卻是真。


    九阿哥問完,也曉得自己失言。曹顒要是編謊話,也不會扯上董殿邦與雅爾江阿兩個,這樣一來,一打聽就曉得他說的是真是偽。


    他盯了曹顒半晌,才冷冷地道:“八貝勒病中,要是因耽擱診治,加重病情,那誰能擔當得起?爺倒是不曉得,太醫院的太醫這般金貴起來。曹總管,你是內務府總管,是怎麽管束手下的?還勞煩你這總管跟爺走一遭,爺倒是要看看,一個皇子、一個總管,還不能請個太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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