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春華(下)


    既是客人上門,也沒有攆出去的道理。


    隻是以永全的身份,兩家又有這樣的過節,實沒有資格使得曹顒出迎。曹顒擺擺手,叫那管事下去領客人過來。


    曹頌在旁已經不耐煩,站起來,跟曹顒抱怨道:“哥,這是不是給臉不要臉,誰稀得見他不成?三姐夫也是,好好的,湊什麽熱鬧?”


    “先看看永全怎麽說,如此迫不及待的上門,想來也是有要說的。還是那句話,不得魯莽。”曹顒吩咐道。


    曹頌訕訕地應了,望著院子裏,臉上看不出笑模樣。


    說話間,塞什圖與永全已經轉過影壁,跟著管事進來。


    待他們近前,曹顒從座位起身,彼此見過。


    廝見完畢,分賓主落座。


    看著曹頌的目光跟刀子似的望過來,原本額上就汗津津的永全,越發抹汗不已。


    曹顒麵上不動聲色,但是心裏已經著惱。瞧著永全這意思,分明不像是痛快答應退婚。還搬來塞什圖,何意?


    難道他以為有人說合,就能將曹家糊弄住,捏著鼻子認下這門親事?


    想到此處,曹顒看了塞什圖一眼。這迴,就要看自己這個妹夫胳膊肘向哪裏拐了?是向著同為宗室的將軍府,還是向著妻子的娘家?


    看著曹顒兄弟兩個的反應,塞什圖心裏已經後悔不迭,方才就應該拒絕永全才是,為何還摻和這趟渾水?


    永全擦了半晌汗,小心翼翼地偷看曹顒的臉色,心裏已是七上八下,不曉得該從哪一句開口。


    實是沒法子,他隻好巴巴地看著塞什圖,臉上都是祈求。


    塞什圖也是為難,低下頭做喝茶狀,隻做未見。


    這件事兒,說破天都是永全欺瞞在前,理虧,如今想出的補救法子,又實是荒謬。


    屋子裏靜得怕人,曹頌最是沉不住氣,看著永全如此不痛快,心裏惱得不行。隻是因有曹顒吩咐在前,便耐著心性,冷哼了兩聲。


    就聽院子裏傳來腳步聲,管家躬身進來稟告,道是國公府使人來請塞什圖迴去,道是家裏來客了。


    塞什圖聞言,如蒙大赦,忙站起身來,對眾人道:“既是如此,那諸位就慢聊,我先走一步。”


    曹家兄弟這邊還好,相繼起身。永全那邊,已經添了慌張之色,結結巴巴道:“國公爺……您……”


    塞什圖怕他再囉嗦,抱拳道:“別過,別過。”說著,已經轉身,大步出了院子。


    曹顒尋思一下,對曹頌道:“二弟,你陪將軍少坐,為兄送送國公。”說話間,跟著塞什圖出來。


    待轉過影壁,塞什圖才鬆了口氣,慢下腳步,帶著幾分歉意,對曹顒道:“大哥,我真不是故意要摻和這事兒,實是永全太能磨人,沒有法子才被他拉來。”


    “這門親事,反正是不成了。風言風語傳得太難聽,二太太已經病下了。兩家不成仇家就不錯了,永全還想如何?”曹顒搖搖頭,道。


    塞什圖聞言,遲疑了一下,道:“想來永全心裏也害怕,生怕得罪了你,要不然也不會尋思,用閨女頂了妹子,繼續跟曹家敘親。”


    “什麽?”曹顒聽著有些糊塗:“用閨女頂替妹子敘親?不能吧,瞧著永全的歲數,同妹夫差不多。”


    塞什圖苦笑,道:“說起來,比我還小一歲。隻是他成親早,長女大些,今年十二了。”


    曹顒聞言,挑了挑眉,確實荒唐。


    兩家已經有了之前這件事兒,就算不結成仇人,也當避而遠之,吃飽了撐的,還要繼續結親?


    這個永全看著就不像是聰明人,否則也不會想出這麽荒唐的念頭。


    見了曹顒神情,絲毫沒有通融之意,塞什圖將剩下的話就咽迴肚子裏,道:“也不曉得什麽客,還巴巴地使人追到這裏。大哥先忙著,我先迴去了,改日再陪大哥說話。”


    曹顒點點頭,想起一事兒,問道:“宗人府的那邊,什麽時候去當差?算下來,你還沒有出孝。”


    “簡王爺的意思,就是先將缺補上,也不用過去當差。左右那邊的差事也清閑,等轉年正式服滿,再過去聽差就行。”塞什圖迴道。


    趕在這個節骨眼,曹顒不得不懷疑簡親王的用心。怕是不好白使喚自己,賣個人情給自己。


    出了大門,塞什圖翻身上馬,帶著長隨迴府去了。


    曹顒待他走後,才轉身進了大門,心裏已經在思量,如何迴絕永全的荒謬提議……


    方家胡同離曹家本不遠,塞什圖騎馬行了兩刻鍾,就到了家門口。


    他翻身下馬,就有門房小廝上前來牽馬。塞什圖將馬鞭遞過去,問道:“來了什麽客?”


    門房聞言,不禁懵懂,道:“爺,下晌沒人來啊。”


    塞什圖還在迷糊,就有管家彎腰過來,迴道:“爺,是夫人聽說爺讓永大爺拉走了,心裏不放心,才使人傳話的。”


    塞什圖點點頭,進了院子,到了內宅。


    曹頤坐在炕上,摟著壽兒,教他解九連環。見了丈夫迴來,曹頤放下兒子,起身道:“爺迴來了……”


    壽兒在旁,已經奶聲奶氣地道:“兒子見過阿瑪,給阿瑪請安。”說著,甩著小袖子,有模有樣地見禮。


    塞什圖應了,哄著兒子說了兩句閑話。


    曹頤一肚子疑問,便喚奶媽上前,將壽兒帶出去耍。


    “永全無緣無故地過來,還拉爺去那邊,莫非是親事有變動?”曹頤斟酌著,問道。


    “是啊,瞧著永全心虛的模樣,怕是你之前聽過的傳言是真的,他妹子真有些不妥當。”塞什圖道:“再說,大哥也不是魯莽之人,若不是已經查清楚了,也不會沒頭沒腦地使人遞信過去退親。”


    曹頤聞言,臉上已添了怒意,咬著銀牙道:“混賬東西,既曉得自己妹子的底細,就該消停地尋個人外嫁,還敢往曹家說親?哥哥既是給他留了麵皮,他還來歪纏你,真是給臉不要臉。”


    塞什圖聽了,撫了撫額頭,道:“我也算服了他了,沒見過這麽黏糊的。他方才過來,我聽著這話就不對,原是借了說辭,不跟著過去的。但是他一個黃帶子,說跪就跪,說磕頭就磕頭,真是讓人沒招沒招的。”


    “真不要臉,他還不肯退親?這委實也太下三爛了!”曹頤說著,實是著惱,忍不住歎道:“當初就覺得不妥當,隻是因是那位拿的主意,我也不願多摻和。早知弄成這般境地,還不如我那時多留心,多問一句,也不會像今日這般膩歪。”


    塞什圖將永全想要用閨女繼續敘親之事兒說了,聽得曹顒不由皺眉。


    她尋思一迴,道:“爺,這京裏又不是就剩下一戶人家,這永全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怎麽還盯上了那頭不成?”


    “說來話長,我之前在外頭聽過兩句,因為沒頭沒尾的,就沒對你說。聽說永全在房山有個莊子,六月裏因水渠之事,他家的管事與別人發生了口角,最後還引起械鬥,打死了兩個人。沒想到那相鄰的莊子,是簡親王春日裏給外室置辦的。永全曉得了,到簡王府去請罪,被拒之門外。簡親王的性子,京裏沒有不曉得的。雖說現下沒有發作永全,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想起了。永全心裏害怕,就想著攀上那邊。簡王府繼福晉同平郡王福晉與你是故交,簡親王同大哥的關係也算不錯,這在京裏也不算什麽秘密。”塞什圖迴道。


    “若真是如此,永慶就更不該隱瞞醜事結親。這哪裏是結親,這是結仇。”曹頤說道:“想得倒美,以為妹子不成了,就換閨女上,當曹家都是泥人不成?再說,他才多大年紀,閨女能幾歲,就想著說親?”


    “說是轉年十三,正好不用送嫁,等著四弟任滿迴京再完婚。”塞什圖道。


    曹頤仍不住搖頭道:“什麽人啊,跟編故事似的,難道這世上的事兒都由他說了算不成?”


    “還真就未必。”塞什圖道:“你是沒見著,永全那一番哭功,隻怕大哥與二弟他們也沒見識過這個……”


    曹家,東府,客廳。


    永全已經沒有丁點黃帶子爺的樣兒,跪在曹頌座位前,摟著曹頌的大腿,扯了嗓子嚎著。


    俗話說的話,禮多人不怪。


    方才塞什圖走後,不等曹家兄弟開口,永全就沒口子地躬身致歉。態度那叫一個誠懇,紅著眼圈,哽咽著聲音,從父親早逝,自己拉扯幾個弟弟妹妹說起,真是情深意切。


    雖沒有直接為他妹子辯解,但是話裏話外說了奶媽貪鄙,才慫恿妹子卷了細軟跟著逃出國公府的。因發現的早,並未在外頭過夜,雲雲。


    曹頌也是少年失父,家裏弟妹眾多,聽著永全說得心酸,怒氣也去了幾分。


    曹顒這邊,則是冷眼旁觀,說不出心裏什麽想法。


    雖然永全有意隱瞞家族秘辛,但是立場不同,曹顒也沒什麽可怪罪他的。但是體諒歸體諒,退親的心思卻是絲毫不改。


    他曉得曹頌向來心軟,所以自己這邊越發拿定主意。不管永全說得如何天花亂墜,這親事還是要退。


    要不然,往後新婦進門,再有不妥當的地方,曹家丟的麵子就要越發大了。


    那什麽想要繼續敘親之事,曹顒這邊也覺得不妥當。就憑兆佳氏那性子,受了前麵的氣,往後還能給新婦好臉色不成?


    家和萬事興,到時候弄得雞飛狗跳,不夠鬧心的。


    說到最後,永全果然點頭認了退親之事,不過有個前提,那就是用閨女頂替妹子,說給曹家為媳婦。


    曹頌這邊雖有些心軟,但是也曉得輕重,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永全看向曹顒,曹顒這邊也是口稱“不敢高攀”什麽的,絲毫沒有考慮的餘地。


    永全急得不行,眼淚已經出來了。想要去央求曹顒,被他一個眼神給止住了,便轉戰曹頌這頭。


    曹頌實沒想到他說跪就跪,忙起身想要避開,腿已經被永全抱住。


    實沒想到永全能這樣不顧及身份,曹顒直覺得頭疼,忙走早門口,將外頭的小廝打發得遠遠的。


    永全是爵不高、位不顯,但畢竟是正經的宗室。


    這在曹家“跪求”的消息傳出去,不管曉不曉得緣由,都會顯得曹家驕橫無禮。


    畢竟在世人眼中,永全是正經主子,曹家才是抬舉了沒幾年的包衣奴才。


    想到此處,曹顒冷冷地看了永全一眼,倒是有些不明白,他是真的沒心沒肺的性子,還是故意裝瘋賣傻。


    曹頌看著自己被揉把得不成樣子的下襟,看著永全哭得鼻涕都出來了,心裏一陣惡心。


    這要是被女人抱著,還能覺得舒坦些;被個男人抱著,不汗毛聳立才怪?


    曹頌實是堅持不住了,望向曹顒,央求道:“哥……要不然,要不然……”


    見曹頌鬆口,永全哭得越發來勁兒,曹顒這邊已經忍到極限。


    他站起身來,道:“二弟,扶將軍起來。”


    曹頌應著,伸出手去,要架永全起來。沒想到永全看著單薄,還有兩把子力氣,扽著力氣,就是不肯起身。


    “婚姻大事,本就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軍也曉得,我們兄弟上麵,還有兩房親長,凡事不好自專。到底如何,還得問了親長的意思再說。今兒,就不留將軍了。”曹顒忍著怒氣,客氣地說道。


    宗室裏,眼高於頂的多了去了;像永全這般能放下身架,無所不用其極的,倒是少見。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使得曹顒發生一種錯覺。


    好像眼前這個三品的奉國將軍是個人物,最好別結仇。否則憑他這能屈能伸的模樣,說不好什麽時候就報複迴來。所以,曹顒不耐煩歸不耐煩,口中仍客氣,麵上也不失禮。


    曹頌正被摟得無可奈何,聽了哥哥的話,忙跟著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將軍快快請起,別再為難我們兄弟了。反正我家老四要在外任待三年,也不急著說親,凡事慢慢說。”


    永全聞言,也曉得他們兄弟說得在理。


    雖說退親的事兒是他們兄弟出麵,但是做主的指定還是家中老人。他態度始終謙卑,跟著曹頌又央求了兩句,方才勉強起身。


    許是跪得久了,他身子一趔趄,險些摔倒。幸好扶住旁邊的椅子,才算站穩當。


    他臉上狼狽,曹顒怎麽好讓他這般出門。


    誰曉得大門外,會有誰的“眼睛”,誰的“耳朵”擺著。在京城,哪裏有秘密可言?


    曹顒低聲吩咐了曹頌兩句,讓他喚小廝端來清水,請永全簡單收拾了,才叫管家送客。


    屋子裏隻剩下兄弟二人,曹頌看著自己衣角的淚痕,渾身一哆嗦,道:“哥,真沒見過男人哭成這樣的?瞧著這做派,像是咱們不要他閨女做媳婦,他就活不成了似的。”


    終於清靜了,曹顒坐在椅子裏,也覺得是長了世麵。


    這個時候的人,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除了“天地君親師”,鮮少有下跪的時候。


    隻是無利不起早,永全這般做派,更說明其中有蹊蹺,這親事越發做不得。


    曹頌將茶盞裏的茶一飲而盡,看著曹顒,遲疑了一下,問道:“哥哥,這門親事……”


    曹顒搖搖頭,道:“結不得。二弟同二嬸說一聲,看尋個什麽由子婉拒吧。”


    曹頌點頭應了,看了看衣角尚未風幹的淚漬,低聲道:“雖是黏糊了些,倒也不算是壞人……”


    福祥胡同,奉國將軍宅邸。


    看著丈夫迴來,舒舒覺羅氏忙近前兩步,急著問道:“爺,如何了?”


    永全往炕上一坐,全無方才的謙卑,眼中多了幾分深沉,道:“還差些火候,說不得還得請三舅母再出麵做迴中人了。”


    他口中的三舅母,就是兆佳氏的堂妹,如今嫁到舒舒覺羅氏的姥姥家。


    舒舒覺羅氏聞言,道:“爺,前兒三舅母打發了親信過來,都是埋怨呢。聽說曹家二太太這幾日正使人尋她,她躲到城外去了……”


    “曹家二太太貪財,別人家的地租是兩成半、三成,她家的莊子地租是四成。聽說她連侄女的陪嫁鋪子都把著,最是貪財。好好使人說說,應該差不離。”永全沉吟著說道。


    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原還指望著大了,尋個會疼人的姑爺,擱在眼前看顧一輩子,沒想到如今卻要頂替姑姑出嫁。


    這自古以來做婚配,都是男方求女方,哪有女方求男方的。如此一來,等姑娘進來,還不曉得要受什麽轄製。


    想到此處,舒舒覺羅氏不由紅了眼圈,道:“爺,沒其他法子了麽?華兒才十二,還是個孩子……”


    永全苦笑兩聲,道:“簡親王是什麽人?那是連太子都不放在眼中的主。咱們在他眼中,怕是還比不得他跟前的阿貓阿狗,想要收拾,就是一個招唿的事兒……就算現下不收拾我,等什麽時候想起來,隨意找個紕漏,爵位就沒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喝西北風去麽……”


    內宅東跨院,雲格格披著衣裳,坐在廊下,小臉瘦得巴掌大,雙眼無神地看著院子裏。


    院子裏,幾個小丫頭正踢毽子。


    雲格格看了兩眼。轉過頭來,問道:“華兒,你怎麽不跟她們耍去?”


    在她旁邊,坐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她大眼睛毛嘟嘟的,唇紅齒白,穿著半舊不新的淺粉色旗袍,歪著小腦袋瓜子,脆生生地迴道:“那樣就剩下姑姑一個,多沒趣兒。等著姑姑病好了,華兒跟姑姑一起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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