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湊趣


    修園如修心,不能說園如其人,但是細微之處,也能彰顯主人情操。


    同樣是王園,雍親王府的園子與誠親王府的園子比起來,截然不同。雖也是遍植青蔥,但是多以鬆柏為主,濃蔭蓋地,意境悠然。


    隻有在內堂廊下,種植了幾株玉蘭,又因不是花期,景致並不出挑。


    園子裏的小湖邊,也隻是依勢修建了迴廊。湖麵上,則是亭亭玉立的荷花。


    整個園子遊下來,雖不像避暑山莊那樣富麗堂皇,也不像誠王府園子那邊風雅別致,但是另有一種隨意雍容。


    曹寅走在人群後,看著這眼前景致,想著兒子對四阿哥的另眼相待,心裏琢磨著那位被稱為“冷麵王爺”的四阿哥。


    同故作悠閑的三阿哥相比,四阿哥勝在“心無外物”。


    不管是真淡泊,還是假淡泊,起碼能讓人感覺到其中的“無欲則剛”。


    正如同,現下四阿哥陪侍聖駕遊園的姿態,看著恭敬是真恭敬,孝順是真孝順,卻是多了幾分從容,少了幾分刻意與奉承。


    如此一來,就已經將一心討康熙歡喜的三阿哥給比了下去。


    曹寅正想著,就聽前邊喚道:“曹大人,曹大人……”


    曹寅抬頭一看,眼前駐足等著他的,正是已經複職的武英殿大學士馬齊。


    如今熱河行在,風頭最勁的人物,就是大學士馬齊了。


    前幾日,逢馬齊六十五歲生日,康熙賜下禦製避暑山莊詩集、禦選唐詩、周易折中、道德寶章各一部。


    當朝老臣,能有這份殊榮的有幾人?


    “中堂大人……”既是馬齊相喚,曹寅這邊就快走兩步,迎上前去。


    馬齊笑得有些溫煦,指了指近處的湖景、遠處的亭台,問曹寅道:“曹大人,覺得此處風景如何?”


    曹寅心下一動,並不作答,反問道:“中堂大人瞧著如何?”


    馬齊環視眼前,半晌方道:“福地洞天,水秀山明,好景致。”


    曹寅這邊,跟著點頭,道:“中堂大人說的是,確實好景致。”


    兩人都是官場老油子,說了一句話,剩下的就在無言中,相視一笑,嘴裏已經說著詩文雅句……


    前麵臨水亭子裏,康熙已經落座,幾位皇子阿哥侍立著說話。


    三阿哥麵上帶著笑,心裏已經將四阿哥損得不行。好好的,拾人牙慧,學自己邀請聖駕遊園。


    遊園就遊園吧,還將四處弄得光禿禿的,露出幾分寒酸來。幾處王園,都是由內務府那邊與王府這邊聯合修建的。


    湖石草木,萬沒有一處有一處沒有的道理。


    四阿哥故意露出這份寒酸,目的是什麽?


    西北戰事缺銀子,眾所周知。尚未征戰,在西北待戰的軍營,已經倒斃馬匹一萬多匹。加上糧食、軍餉,聽說戶部與兵部那邊正是焦頭爛額。


    三阿哥越想越恨,偶爾掃向四阿哥的目光,也帶了幾分探究。


    都是宮裏出來的主兒,誰是傻子不成。


    十六阿哥的目光,則是望向不遠處的馬齊與曹寅。因在湖邊,清涼宜人,他已經收起折扇,隻是笑眯眯地看著聽著。


    康熙這邊,則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四阿哥說話。


    四阿哥明日就要啟程迴京,關於戶部的差事,康熙也少不得囑咐一二。還有一件事,康熙專程吩咐,那就是十七阿哥的病情。


    雖已經傳旨京城那邊,要太醫院用心診治,但是康熙仍是難掩慈父之心,叫四阿哥迴京後再詳細奏來。


    十七阿哥雖已經是弱冠年紀,但是同其他年長的阿哥相比,還算是小阿哥。


    康熙對其雖比不得對十四阿哥、十六阿哥這般寵溺,但是也有幾分真心疼愛。


    四阿哥這邊,自是恭恭敬敬地應了,又說了幾句勸皇父安心的好,端得是有情有義。


    三阿哥在旁,瞅著這父子間的互動,已經覺得腦仁兒疼。為啥這次奉旨迴京的,不是他,而是四阿哥呢……


    地安門大街,富豐堂。


    京城裏什麽買賣最好做,就是這入口的買賣。堂、莊、園、樓、坊、居,都是吃飯的地兒。


    八旗入關,有些根基的人家,頭上都頂著世職,有點軍功的,就有爵位傳世。就算是平民百姓,男丁到了十六,就領一份錢糧。


    這樣安逸的生活,使得這些八旗子弟養成驕奢的生活習慣,就講究個吃吃喝喝。


    像富豐堂這樣的館子,在京城也是數得上來,是內務府一個司官家的買賣。曹顒之前跟著伊都立他們來吃過兩迴,是正宗的魯菜。掌勺的大師傅,是宮裏出來的禦廚,名聲不大,但是手藝很是精湛。


    不過,今日曹顒趁著休沐過來包堂子,並不是為了這邊的美味佳肴,而是因為這堂子裏有處大戲台。


    現下,戲台上已經鼓樂齊鳴,旦角出來,咿咿呀呀地唱起戲來。


    台下,隻坐了兩桌。男人們一桌,女人們一桌。


    男人這桌,坐著曹顒、曹頌、魏黑、鄭虎、魏信、王全泰,女眷那桌坐著初瑜、香草、艾達、鄭沃雪,還有鄭虎的妻子曹氏。


    到京城這幾日,魏信原還想帶著妻子四下逛逛,但是艾達的長相異於常人,差點惹出事端,也使得他們兩口子少了出去的興致。


    曹顒見他們在府裏憋悶了好幾日,聽說他們原想要去聽戲的,便使人包了這樣的堂子,帶著他們夫婦過來看戲。


    艾達漢話才勉強聽得利索,對於台上的曲子,哪裏聽得懂。不過是看個新鮮熱鬧罷了。


    曹氏與鄭沃雪早年都在廣州待過,陪著艾達你一句,我一句說起廣州的風情。


    香草坐在把邊上,眼睛偶爾移向艾達,也趕緊移開,實是不明白,為啥世上還有長成這樣的人,瞅著跟鬼怪似的。


    初瑜隻穿著尋常的旗裝,臉上帶著笑容,聽鄭沃雪同艾達等人說話。


    少一時,一場戲唱罷,已經有人上來稟告,道是席麵已經在園子裏擺好了。


    眾人又移步就座,也是同這邊一樣,男女分席而坐。


    定的是八兩一桌的燕翅席,砂鍋魚唇、三絲魚翅、珍珠燴燕窩、糟溜鯪魚丁等,裝在極其精致的器皿中,陸續上桌。


    艾達已經學了不少時日的功夫,曉得席麵上以初瑜為尊,看著初瑜動了筷子,才用筷子,略顯笨拙地夾了口菜,放在碗中,斯斯文文地吃起來。


    男人那桌,已經斟上了蓮花白。


    除了魏黑與王全泰之外,剩下的這幾個都是少年相交,十多年的交情。酒桌之上,便減了不少規矩,推杯換盞,喝得歡喜。


    就是魏黑與王全泰兩個,同魏信也都算熟人。王全泰在廣州待了幾年,魏黑則是在曹顒結交魏信時,就已經跟著曹顒了。


    曹顒羨慕魏信,還隻是在心裏;曹頌這邊,則是赤裸裸地掛在臉上了。


    “五郎,沒想到,你還真出息了。娶了洋媳婦不說,還要學著八仙,漂洋過海,這下子算是見了大世麵了。”曹頌把著酒盞,親自給魏信倒了一杯,說道。


    “謝過二公子了。”魏信笑著飲盡杯中酒,看著曹頌的侍衛服侍,道:“不過是混日子了,到底不如二公子體麵。皇宮裏的侍衛,可是天子近臣。廣州那邊的幾個武官,有兩個就是侍衛出身,那派頭,真是說不得了。”


    有的宮廷侍衛提撥的是快,但那得是內班侍衛,得以有機會常在禦前當差的;像曹頌這樣的外班侍衛,就是要苦熬了。


    好在曹頌並不是熱衷於功名利祿之人,他掃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套,笑著說道:“什麽體麵不體麵,不過是看門護院,混份銀錢。”說到這裏,看著魏信道:“對了,倒是五郎你,不是補了四品知府缺麽?既是來了京城,活動活動,連嫂子的誥命也弄下來得了。”


    “誥命?有什麽用,還要勞公子費心思。”魏信擺擺手,道:“花些銀錢,從前門買兩套衣服,照樣是四品恭人。”


    曹顒聽到此處,倒是有些上心,道:“既是來了一趟京城,也不著急早走,將這個辦下來也好。等你們到了歐羅巴,說不定還能用來蒙蒙那邊的王室,混個好待遇。”


    魏信遲疑了一下,道:“公子,會不會太勞煩?”


    曹顒笑著搖搖頭,道:“不費什麽事兒,明兒我就使人往吏部辦去。隻是聖駕在熱河,往來批複得些時日,七月底也差不多了。大不了迴程的路上,你趕著點。”


    魏信聽了,這才笑著謝過。


    眾人正說著話,就見張義進來,稟道:“大爺,十四爺來了,在前廳等著。”


    曹顒聞言,不由一愣,實不曉得十四阿哥怎麽有閑情逸致,做了“不速之客”。


    要說是有跟腳的,那這般大剌剌的上前,也實在是太張狂了些;要說是偶遇,那十四阿哥也太愛湊趣了。


    曹顒心裏想著,已經撂下筷子,讓眾人先吃,他起身到前院來。


    十四阿哥並沒有老實地坐在前廳,而是踱步出來,站在院子裏的魚缸前,抓了邊上一把魚餌喂食,看著甚是悠閑自在。


    見曹顒過來,十四阿哥轉過身子,笑著招唿道:“爺冒昧過來,沒擾了你的興致吧?”說到這裏,挑了挑眉,道:“聽說你家近日來了客,這是招待貴客?”


    曹顒上前見了禮,而後方道:“是江寧故交,初到京城,所以在這邊置了一桌席麵。”


    十四阿哥臉上紅撲撲的,身上帶著幾分酒氣,笑著說道:“這富豐堂還罷了,也有好過他們家的地方。那慶喜班,卻是京城戲班的翹楚,今兒倒是讓你給請來做堂會。並沒有聽說你好這口,可見來得是貴客了。爺倒是生出幾分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能得曹顒你這般看重。怎麽著,請過來叫爺也跟著見識見識。”


    這才是吃飽了撐的,但是見他醉醺醺的,曹顒也怕他借酒裝瘋,反而越發掃興。


    他稍加思量,便低聲吩咐張義過去請人,還不忘專門囑咐一句,讓張義跟魏信交代十四阿哥的身份。


    見曹顒沒有迴絕,十四阿哥臉上好看許多,同曹顒兩個廳上坐了。


    有小廝送茶上來,十四阿哥端起來,用了一口。


    許是春風得意的緣故,這茶吃起來,也覺得比平素的清香。


    “這富豐堂,爺也吃過一遭。別的不說,單說他們家的菜葉燒燴爪尖,火候足,味道正,吃起來爽滑柔嫩、滿口生香。”十四阿哥笑眯眯地說道。


    他心情好,曹顒的心情卻好不起來。


    好不容易一日休沐的日子,還要應付這位爺,實是叫人不耐煩。


    但是心裏再不願,麵上也得笑著聽了,偶爾還要附和兩句。


    幸好沒用多咱功夫,魏信就從內院轉過來。


    同方才相比,魏信身上已經明晃晃地多了好幾件行頭。金燦燦的手溜子,腰間金鑲玉的半個巴掌大的玉佩,看著像是富貴中人。


    不過,許是在廣州久住的緣故,他的麵堂看著帶著幾分紫紅,明顯得比別人黑。所以這番富貴也隻是瞅著像,更像是沒見過世麵的土財主,眼裏帶著幾分新奇。


    方才也沒見他怎麽喝,但是現下他身上的酒氣卻濃烈許多,絲毫不亞於十四阿哥。


    “見過大人……見過十四爺……”說話間,他舌頭也大了。


    十四阿哥原還好奇曹顒會款待什麽樣的朋友,見了魏信剛要露出笑意,但是見他這幅裝扮,心裏已經露了幾分鄙夷。


    魏信這邊,規矩也短了,開口你啊我呀的,聽得十四阿哥直皺眉。


    他不禁意興闌珊,聽了沒兩句,就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曹顒,既是你有客,那爺就不耽擱你了,改日得空再一起吃酒。”


    曹顒心裏正是巴不得,親自送十四阿哥出了院子,跟這邊的門房打聽了附近有什麽知名的館子。


    原來,附近有個天福堂,專門做得是王公府邸的買賣。


    聖駕不在京城這些日子,十四阿哥越發風生水起啊。


    曹顒歎了口氣,轉身進了院子,對身邊的魏信道:“怎麽想起換了這出打扮,看著跟廟裏的佛爺似的,金光閃閃。”


    魏信笑道:“公子,雖遠在廣州,小的也聽過些京城的舊聞。聽說這些皇子阿哥,最是喜歡收奴才門人的。看著有用點的,就要拉攏過去。小的還是做我的逍遙自在土財主才好,別的高枝,咱也不去攀……”


    台基廠大街,八阿哥府,書房。


    看著清減許多的八阿哥,九阿哥帶著幾分關切問道:“好好的,怎麽又想起去海澱園子住?頭兩個月天跟下火似的不去,這早晚都見涼快了,怎麽還過去?那邊鄰著海子,潮氣大,八哥又病著。”


    “難得清淨,還是出城養著吧。早就想去了,你八嫂嫌冷清,才一直未成行;如今她也見識了世態炎涼,不愛再同那些人走動。”八阿哥咳了兩聲,說道。


    這個是九阿哥無法控製之事,他也隻能心裏唏噓。不過,想起十四阿哥近日所為,他忍不住有些著惱,道:“八哥,老十四那邊也太過了,這些日子,見天地賣乖,將宗室裏那些世子阿哥哄得服服帖帖。這樣下去,他在宗室那邊的影響可就大了……”


    八阿哥聞言,半晌方道:“大就大吧,九弟,如今我已經認命。咱們同老十四合則兩下受益,分道揚鑣的話,則是兩害,隻會便宜了別人。”


    九阿哥跺了跺腳,恨恨不已,卻也曉得八阿哥說的是實情。


    這些煩心事,真是想也懶得再想……


    蘇州織造府,內宅。


    文氏纏綿病榻旬月,總算是清醒些,曉得認人。老太太能開口時,第一件事就是問的妙雲的下落。


    聽說沒了,老太太還有幾分不信,看著兒媳婦王氏,狐疑道:“真是沒了?自打鼎兒沒了,你男人心裏盼兒子,老婆子也曉得。府裏丫鬟也好,外頭買來的也好,都由他納了。卻也不瞧瞧自己個兒的年紀,孫子都要娶媳婦了,還能種出個結果來不成?”


    王氏漲紅了臉,低聲迴道:“確實沒了,因天熱不好留太久,出了頭七就葬了。”說到這裏,咬了咬嘴唇,道:“就葬在鼎兒墓地……”


    老太太一口氣說完,也有些喘,聽了王氏的話,想起其中的肮髒事,不由皺眉不已。


    李煦已得了消息,急忙忙地趕來,見文氏倚靠在床頭,睜著眼睛瞪著自己,到底心虛,放低了音量道:“母親……”


    “哼”文氏冷哼一聲,道:“原來你心裏還有綱常?曉得自己個兒是人。老婆子也是奇了,怎麽就生出你這個東西來。”


    李煦被罵得狗血噴頭,王氏在旁已經不敢再聽,忙招唿著屋子侍立的幾個丫鬟退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母子二人,文氏板起臉來,還要再罵,到底身子發虛,隻是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


    李煦已經上前兩步,雙膝跪倒,叩首道:“母親息怒,兒子曉得錯了,再也不敢了。”


    “這世上還有你不敢的事兒?”文氏指著李煦,並不相信他的說辭,道:“就算鼎兒沒了,你有子有孫的,還有什麽不知足的?還要作出這般,作出這般……”說到最後,已經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李煦不敢辯白,隻能繼續叩首請罪,聲音已經帶了幾分哽咽。


    畢竟已經年過花甲,頭發已經花白多半,加上他這兩年縱情聲色,身子有損,老相越發明顯。


    文氏瞅著,無力地擺擺手,道:“行了,你也不是孩子,自己個兒也當曉得輕重……聽你媳婦說,香玉她娘葬在李鼎的墓地,你這樣做,讓孩子地下也無法瞑目。還是尋個由子,另外起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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