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教子(中)


    暢春園,清溪書屋。


    康熙坐在炕上,看著地上跪著的四阿哥,臉色黑的怕人。


    四阿哥跪在地上,麵色如昔,心裏已經是後悔不迭。為何不聽戴錦勸阻,硬是到禦前,提這“天花”之事。


    若是激怒皇父,怕是處境堪憂。


    實是有些自以為是了,安份了這些日子,骨子裏還是渴望有所建樹吧?


    不為求名,不為求利,是不是也有偽善的成份,想要在皇父麵前表白表白自己的慈悲之心。


    已是存了欲念,自然不能心懷坦蕩,四阿哥心裏念了聲佛號,低下頭,頗為自慚。


    順治十八年,先皇病故,今上登基,當年的人丁戶口為一千九百餘萬。到去年的戶部統計,人丁戶口為兩千四百餘萬。


    五十五年,增加人丁戶口五百萬。


    其中,在三藩之亂時,南方諸省淪陷,人口人丁從一千九百餘萬銳減到一千六百萬。


    待到三藩平定,為了增加丁口,康熙還曾下令推行“人痘”,用來防天花。


    不過因人痘有危險,費用又昂貴,富貴之家舍不得孩子冒險,貧賤之家則是沒有這筆藥資,所以民間栽花的人並不多。


    勝在那幾年還算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休整幾年後,再統計人丁時,就已經是兩千三十餘萬。


    直到康熙四十七年,這個人丁數增不過數十萬。固然有隱匿丁戶,逃避賦稅之人,卻也有洪澇災難與天花肆虐的緣故。


    康熙五十年後,因隻有五十一年小範圍的天花,直至今年,才開始再次肆虐,人丁增加是之前的數倍。


    每次天花肆虐,大人尚好,十個裏不過死三、四個,孩童卻是多過半數。


    偏生這個病,雖不能說是年年爆發,但是三年五載的就要流行一迴。躲了這次,躲不過下次,真是生死關。


    四阿哥早夭的三個兒子,其中沒敘齒的庶長子弘盼是體弱夭折,剩下的嫡長子弘暉與庶次子弘昀都是出痘沒挨過去死了。一個是八歲沒的,一個已經是十一歲。


    想起喪子之痛,四阿哥心中的忐忑之心減了不少,抬起頭來,看著康熙道:“皇阿瑪,兒臣(身,或者貴)為皇子阿哥,家裏有太醫往來,妙手施針,靈芝妙藥,尚不能左右幼兒生死。尋常百姓之家,越發孱弱,無法抵禦無常索命。如今在年裏,本應是炮竹聲響,辭舊迎新,四九城內卻是哭聲隱隱。皇阿瑪最是仁慈,怎麽忍見百姓疾苦?兒臣泣血上告,唯願無人受兒臣這喪子失女之痛。”說到最後,四阿哥已經是俯首在地,叩頭不起。


    或許來時,有失女的衝動,有學佛的慈悲,有想要在皇父麵前露臉兒的功利,然而這一刻,四阿哥的心中,卻真是生起憐憫世人之心。


    康熙看著俯首在地的兒子,掃了眼他手腕處露出的檀木佛珠,麵容稍霽。


    “你說的是牛痘之方吧?”康熙扶著炕桌說道:“昔日人痘的方子出來,朕曾下令推行天下,結果如何?如今就算朕再次下旨,將這牛痘方子公布天下,又能如何?庶民無知,畏痘如虎,想要讓他們主動種痘,談何容易。”


    四阿哥跪在遠處,聽了此話,卻是心裏發涼。


    蒙古人,還有減丁政策,使得朝廷能掌控各旗人丁戶口數;漢人,朝廷卻是要安撫再安撫的,卻是要靠著天災人禍來控製了。


    當年的種痘旨意頒發天下之時,就不是給漢人看的。


    許多地方,是連告示都沒有的。


    所謂聖旨,多是給旗人與官屬們看的。


    康熙沉吟了一下,看著四阿哥道:“不著急,這牛痘之法,在八旗內已經有所栽種,等到三年五載,牛痘被世人漸漸熟識,往後就好推廣。我愛新覺羅氏忝為大清江山之主,不是自朕始,亦不會自朕終。若是後世之君,能成就這番事業,也是萬世稱頌。”說到最後,他的眼神望向窗口。


    這邊的窗戶,早已換成了琉璃,水晶般透明。


    雖說冰雪尚未消融,卻已經是孟春時節,天氣晴朗。


    四阿哥在地上,卻是已經癡了。


    “後世之君”、“萬世稱頌”,他幾乎要暈厥,強忍著才沒有跌倒。


    他越發攥緊拳頭,佛珠硌進手心,隻覺得心“怦怦”直跳,撞得胸口生疼……


    曹府,客廳。


    曹寅帶著幾分溫煦,同塞什圖敘起家國之事。


    塞什圖從尋常宗室,躍身奉恩鎮國公,已經一年有餘。


    不曉得是他生性溫和,還是因年歲大了,思慮多了,雖然做了一年多的國公,但是身上並不添傲慢,為人處世越發謙卑。


    如此一來,就算不像其他王公貝勒那般,威風淩淩的,卻也添了幾分大家之風,越發令人不敢小覷。


    塞什圖心裏有數,自己這般走狗屎運,是借了嶽家之光。


    這大半年來,李氏的身世之謎傳的沸沸揚揚,他心裏多少也有些解惑之感。


    曹家老太君是皇上保姆嬤嬤不假,卻也是顯赫得有些過了。


    整個曹家,也隻顯赫曹璽這一支罷了,豐潤的嫡宗反而是名不見經傳。


    曹璽這一支,聖眷又都集中在曹寅這房。


    明白這點後,塞什圖雖沒有存故意攀附之意,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冷落了家裏的兩個通房,同妻子的關係越發融洽。


    就算是躍身國公,身份比照之前的閑散宗室,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往來的人不同,也需要依仗。


    有連襟平郡王府,有嶽家伯爵府,這個國公之位才是真正名副其實。


    曹顒進去時,塞什圖做洗耳恭聽狀,聽曹寅說話。


    見曹顒進來,塞什圖從座位上起身:“大哥迴來了。”


    他年紀比曹顒大四、五歲,卻是要跟著曹頤稱唿。


    曹顒點點頭,轉過身來先給父親請過安,隨後才坐在塞什圖對麵,仔細看了他兩眼道:“瞧著你倒是比過去清減了,明年孝滿,還要出來接差事,你也當養好身子才是。”


    “謝大哥掛懷,不過是換季的緣故,有些飲食不調,天氣暖和些就好了。”塞什圖躬身迴道。


    雖說是自己的妹婿,畢竟已經是國公之尊,這般恭敬的神態,使得曹寅父子兩個有些不自在。


    曹寅與兒子對視一眼,笑著對塞什圖道:“國公先暫坐,老夫打外頭拜客迴來,還沒有更衣,先進內宅,稍後迴來相陪。”


    塞什圖聞言,忙道:“嶽父且去忙,小婿不是外人,不用專門相陪,在這裏同大哥說話就好。”


    曹寅點點頭,交代了曹顒兩句,便先出去了。


    曹顒與塞什圖兩個將曹寅送到客廳外,才又轉迴屋裏。


    見塞什圖還如臨大賓,放不開的模樣,曹顒擺擺手,道:“快別這樣端著,又不是在親長麵前,咱們若是還講這個禮,就委實生分了。”


    兩人是大舅子與妹婿前,已經是好友,有些情分。


    塞什圖笑了笑,身子往椅子裏靠靠,不似方才那樣拘謹。


    曹顒見他麵上隱隱地露出乏色,道:“是國公府的近支又鬧騰了?聖旨早下,他們還折騰什麽?”


    塞什圖搖了搖頭,皺眉迴道:“不是他們,是我家老太太入秋時修了佛堂,如今除了初一十五,已不許我們隨便過去請安。就是壽兒,也不留在身邊,使人送迴國公府這邊。我去求了幾遭,壽兒額娘也求,老太太卻是吃了秤砣一般。”


    原來是這個緣故,曹顒點了點頭。


    塞什圖少年失父,賴寡母拉扯成人,侍母之心甚孝。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機會,出人頭地,卻是母子相隔,不能朝夕侍奉。


    壽兒是嫡長子,往後要繼承國公府爵位,喜塔拉氏身份所限,也不好養在身邊。


    隻有曹頤在誕下嫡次子,或者在沒有其他嫡子的情況下,抱起庶長子撫育,才是繼承塞什圖生父一係的香火。


    無他,可憐天下父母心罷了。


    這是塞什圖家事,曹顒不好多嘴,便轉了話題,說起別的來。


    今兒塞什圖陪著妻子歸省,除了才給嶽父嶽母拜年請安之外,還有其他事與曹顒商量。


    他的大姐夫鍾海,正白旗包衣索綽羅氏家的子弟,原來就在口外經商,家族中也接有內務府的差事。


    隻是說起來,也算是大戶人家,但是在京城權貴雲集之地,實算不得什麽。在內務府分量微薄,所以不過是撿別家不稀得做的買賣,勉強營生罷了。


    曹顒在京城這幾年,見過鍾海。鍾海雖有心攀附,但是曹顒這邊,待人客氣中帶著幾分疏離,也不好套交情。


    加上曹顒老是出差,鍾海一年下來,也是大半年不在京裏,兩人能見麵的次數有限。


    這次卻是鍾海專門托了小舅子,想要在小舅子家求見曹顒,商議二月招投標之事。


    塞什圖雖不願參合這些事兒,讓曹顒為難,但是被姐夫央求的不好拒絕,便說出來,看看曹顒這邊的意思。


    若是曹顒肯見,明兒他便設下家宴,請曹顒一家過去吃酒。


    若是曹顒不樂意見,那他便尋個婉轉的理由,將姐夫那邊迴了。


    鍾海之所以要在國公府求見曹顒,也是心有忌憚,不敢在外頭明晃晃地擺酒。


    九阿哥已經是放出話來,不少內務府的皇商要二月“罷場”的,鍾海也沒膽子頂風而上。


    隻能一邊對那邊陽奉陰違,一邊私下裏走動,想要占個便宜,補了那些世家大族空出的缺。


    這些日子,曹顒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九阿哥有小動作之事,心裏頗覺古怪。


    難道,九阿哥不曉得,這招投標真要流標了,丟的不是他曹顒的臉,而是康熙的麵子麽?


    聖旨)在,藐視聖旨,那不是作死是什麽?


    曹顒這邊,卻是點頭應了。


    內務府那邊,外人想要插手,實在是難。最好的法子,就是借著這個機會,新老更替,扶持新的世家接替舊的世家,往後也好管理。


    左右是那些人仗著有依靠,故意想要鬧場的,曹顒這邊也無需為砸了他們的飯碗內疚,正是兩全齊美之事。


    塞什圖見曹顒應了,不勝歡喜……


    內院,梧桐苑,上房。


    初瑜坐在椅子上,陪著婆婆李氏同小姑子曹頤說著閑話。曹頤的嫡子壽兒穿著小馬褂,坐在炕梢,笑嘻嘻地跟著兩個表哥遊戲。


    如今,京城痘疫肆虐,不少人家不敢帶孩童出門。壽兒已經是栽過花,所以不用避痘,就被曹頤帶過娘家。


    饒是如此,李氏也怕萬一,沒有讓女兒、外孫進蘭院請安,直接使人迎到梧桐苑這邊。


    就是李氏自己,照看完兒子,也是沐浴三遍,裏外衣服都換過,才到梧桐苑這邊。


    雖說都在京裏住著,但是規矩所限,一年到頭,能見麵的次數也是手指頭數得出來的。


    曹頤雖已嫁人多年,但是對母親依賴之心不減,拉著李氏的手,極盡小女兒之態,絲毫沒有為人母的自覺。


    李氏摸了摸她的頭發,笑著對初瑜道:“瞧瞧你妹妹,已經是做額娘了,倒是比小的時候越發黏人。”


    初瑜同小姑子感情甚好,自不會挑她的不是,笑著說道:“在婆家累了,迴娘家就該隨意才好。”


    除了帶兒子迴來,同來的還有老國公的嫡女玉瑞格格。


    玉瑞還是頭一次見到曹家,見嫂子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沒有府裏的厲害爽利,心裏也是納罕。


    曹頤每次在李氏麵前,皆是如此,倒不怕嫂子笑話。不過,直待覺得有人瞧她,才想起小姑子也在旁邊坐著,臉上訕訕的,有些掛不住。


    玉瑞瞧出嫂子的不自在,抿著嘴笑,用手指劃了劃臉。


    曹頤被小姑子打趣,反而去了不自在,笑著說道:“等小姑嫁了人就曉得娘家的好了,到時候怕是迴來就要膩在我懷裏。”


    玉瑞還是小姑娘,受不得這打趣,滿臉飛紅,衝曹頤皺了皺小鼻子,嘴裏嘀咕道:“嫂子瘋了,說起混話來。”說著,轉過頭來,看著初瑜道:“格格,您是嫂子呢,伯母舍不得管,您可得好生管管,總要我嫂子別這樣囂張才好,省得她欺負人。”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是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天佑已經是湊上前來,舉著手中的九連環,討好地說道:“小姑姑,解這個呀!”說話間,巴巴地望著玉瑞的小臉。


    玉瑞接過九連環,笑著點點頭,低頭解著。


    天佑已經是近前一步,老實地坐在玉瑞身邊瞧著。


    曹頤見了,笑著對李氏說道:“天佑倒是不怕生,同玉格格比對我這姑姑還親。”


    初瑜卻是有幾分哭笑不得,這個兒子,就愛往好看的人身邊湊近乎,像個小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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