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七章 窘迫


    在得知去世的不是父母,而是曹碩的時候,曹顒的心裏不由鬆了口氣。隨即,不禁有些汗顏,自己這樣,好像也不是堂兄當做的。


    畢竟親疏有別,堂弟病故,曹顒固然難過,但是卻沒有以為是父母出事時的那種震驚與心揪。


    雖然兩世為人,曹顒年歲老大不小,膝下已經兒女雙全,但是對父母仍是有依賴之心。


    並不是在經濟生活上依賴,而是那種因尊親長輩的存在,使得“家”這個概念,得到更好的詮釋。


    兒女是全部與未來,耗盡父母的心血。


    在身為人父後,曹顒越來越能理解母親的愛護之心,與父親那種不會輕易說出的關懷。


    記得初見曹碩,不過比天慧大半歲,正是“咿呀”學語的年紀,如今卻是年紀輕輕,就這樣去了。


    想到此處,曹顒真是不禁生出“世事無常”之感。


    永慶見了,不知該如何勸慰,歎了口氣,道:“生老病死,時運罷了。人生不能複生,你也當節哀才是。”


    雖然想過會不會在這邊見到永慶,但是見到永慶的那刻,曹顒還是生出不少歡喜。


    不過是因才聽了喪事的緣故,他心裏沉甸甸的,使得人麵上笑不出來罷了。


    千裏他鄉,老友重逢,好像有不少話,但是一時半刻卻是不知從哪裏說起。


    換做平常的話,曹顒還能說說京裏的事兒,或者完顏府的消息,讓永慶能安心什麽的。如今,他卻是出京三月,對京中的消息也是閉塞的緊,反而不如永慶靈通。


    聽得到的好消息,莫過於是馬俊今秋要迴京了。


    他是康熙四十八年春中的進士,十月裏外放湖廣任長沙知縣,康熙五十一年連任,到了年底就是第二任任滿。


    聽說,他伯母念叨著孫子,生逼著丈夫應了,待侄兒兼嗣子馬俊任期滿了,將其調到京中。


    又趕上馬俊之父中風,以病乞休,如今迴京養病,馬俊身為獨子,也有迴京照看之意。


    由馬俊想到寧春,由寧春再想到如今在西北這邊的永慶,這好消息也使得人笑不出來了。


    永慶卻是豁達,見曹顒如此,不禁大笑幾聲,道:“說起來,那小子才是如了願。當初,可是他說不為良醫、既為良相的。雖說沒有入翰林,但是迴來在京官位上熬著,加上家族餘蔭,熬個二十年、三十年的,封閣拜相也是保不齊。”


    談何容易,馬俊家不在旗,不像其他滿洲權貴那樣根基深厚。


    他伯父馬衍雖已經從禮部侍郎,調吏部侍郎,算是升調,但因是漢人,想要再升一步,卻是難上加難。


    加上侍郎已經是花甲之齡,約莫著就要在侍郎任上終老。


    將侄兒調迴京官,除了有讓他迴來盡孝之意外,估計老侍郎也想在自己榮休前將侄兒的前程安排妥當。


    從翰林做起,熬到二品侍郎,做了四十來年京官,卻是屹立不倒,這其中也是盡顯人情練達。


    曹顒想起當年大家夥在秦淮河上的話,卻是有的記憶猶深,有的卻已經恍惚了。


    永慶見他不言聲,用拳頭錘了錘曹顒的肩膀,道:“說起來,讓人意外的還有孚若。當年見你不顯山不露水的,卻是哥兒幾個中最能做官的。六年的功夫,天成那邊不過是兩任,孚若這邊卻是折騰了好幾個衙門。京官、地方官都做了,司官、堂官的也都見識了!如今,又是爵位最高的,別的暫且不說,等我兒子大了,要是我這當老爹的沒出息,那還要多指望你這個世叔。”


    看著他笑眯眯的,曹顒不禁翻白眼。


    要是永慶真能悟了,舍得放下傲骨,願意接受別人援手,那曹顒就不說什麽了。偏生這一位,已經是將近而立之年,還是同少年時似的,骨子裏的孤傲倔強,半點不曾少。


    永慶搓了搓手,卻是笑得有點僵,道:“這迴,我算是得罪十四爺了。四月底,他來函,說要調我迴京,被我婉拒了。到底是出來一場,總想要作出點功業,實沒麵皮就這樣灰溜溜的迴去。”


    曹顒聽了,卻是心裏詫異,這十四阿哥怎麽又想起永慶來?


    那位,如今已經開始布局了?


    想想也保不齊,連曹顒這位向來看不過眼的,十四阿哥都能收斂好惡應酬,永慶與他是姻親,更是好使喚的,自然是不肯放過。


    怕是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這十四阿哥是越長大越糊塗了,難道他將自己的哥哥們當成了吃素的,還是將父親當成了病貓?


    不知為何,曹顒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這將十四阿哥封為大將軍王領兵西北,是康熙對十四阿哥的榮寵與偏愛,還是在大阿哥與八阿哥後,再樹個靶子出來……


    西北的戰況,比曹顒想象的糟糕許多。


    已經是得了確切消息,策妄阿喇布坦的兵馬,總計四萬。


    朝廷三路出兵,集結西北的兵馬不過萬餘,這就是為何現下隻能防禦,無法追擊進攻的緣故了。


    不僅兵少,而且糧草攻擊勉強。


    雖然沒有斷糧,但是這邊的錢糧儲備也不寬裕。


    還有一條,就是馬匹匱乏。


    去歲的大雪,使得八旗馬場損失慘重,受災最厲害的地方,馬匹倒斃了十之八九。


    這邊中軍帳下,雖有兩千五百騎兵,本應追擊敵蹤,但是因馬匹匱乏的緣故,至今不能成行。


    兩千五百騎兵,要是出去追敵的話,雙馬加上後勤所需的,需要五千多匹馬,如今這邊卻隻有兩千餘匹。


    太仆寺馬場那邊五月時雖是送了一群馬到歸化,但都歸到了費揚固將軍那邊。


    缺乏馬匹,是西北三路兵馬都要應對的難題。


    如今,從各省運米的騾馬都已經集中飼養馴化,要馴滿五十天後充當軍馬使喚,以彌補軍馬不足。


    聽說,朝廷已經有旨意下來,正從太仆寺兩翼牧場調騍馬與馬駒過來。


    “騍馬”是留著生息的母馬,連母馬都調出來,可見太仆寺牧場可用之馬匹已經都調幹淨了。


    曹顒聞言,不由皺眉。


    到底是做了兩年太仆寺長官,對於那邊的消息也頗為關注。


    聽說連母馬都調出來,曹顒的心裏頗為不讚同。


    因去年雪災的緣故,口外牧場牲畜都損失嚴重,其中以馬匹損耗最為嚴重。


    要是想過幾年出動大軍,這母馬正應該留著繁殖才對。如今都調出來,以後大戰,就要全國收馬,到時候所費銀錢,比現下不知更要多出多少。


    不知是否因為人馬匱乏,西北的形勢頗為複雜。


    朝廷的本意,原是想要以八旗軍聯合喀爾喀諸王的蒙古兵與青海台吉們的兵馬一起追絞策妄阿喇布坦亂軍。


    喀爾喀諸王還算是恭順,多方集結,在杭愛山下駐紮了一萬五千兵馬待命;青海諸台吉,卻有陽奉陰違之嫌。


    幾位小台吉願意聽從朝廷號令,帶領本部人馬到西寧口內防禦策妄阿喇布坦,等候朝廷調令;其他三位部眾最多的台吉,卻托詞“胡必爾汗”年幼,未出疹痘,今年不宜出行,不尊朝廷調令。


    這個“胡必爾汗”,是青海諸台吉尋到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


    拉藏汗以“護教”名義入藏,又向朝廷請旨廢掉倉央嘉措,另立了一個六世達賴。


    雖說朝廷為了邊疆安定,順了拉藏汗的請求,承認了新達賴的身份。


    但是青海與西藏的其他僧侶貴族,卻不承認拉藏汗立的這個新活佛。自打康熙四十六年,倉央嘉措在青海湖“圓寂”後,就開始有僧侶聯合起來,尋找他的轉世靈童。


    倉央嘉措是位才華橫溢的活佛,留下了大量的詩作。這些僧侶從他的詩裏,尋找其“轉世”的線索,結果發現一首詩。


    “雲間白色的仙鶴啊,請把翅膀借給我,我不會往很遠的地方飛,到理塘轉轉我就會迴來……”


    根據這個暗示,他們就在理塘地區尋了個小靈童,請求朝廷冊封正名。


    朝廷既是已經冊封了拉藏汗扶持的新達賴,怎麽會自打耳光,再冊封一位達賴出來?所以就冊封了小靈童其他的封號,將其留在青海。


    “胡必爾”是蒙語“轉世者”、“化身”的意思,胡必爾汗是青海貴族與僧侶對小靈童的尊稱。


    雖說朝廷還不承認小靈童才是真是的達賴喇嘛,但是在他們心中,卻是將小靈童當成了政教領袖。


    策妄阿喇布坦也是高舉著“護教”的名義,朝廷這邊自然要防備他從青海入藏,利用小靈童蠱惑藏人。因此,朝廷下了旨意,由禦前侍衛親赴青海傳旨,要求青海諸台吉將小靈童送到西寧軍中。


    沒想到,這幾位青海台吉卻是如此推諉不前。


    如此一來,朝廷想要三路包抄策妄阿喇布坦的計策就泡湯了,而且還要抽出兵力到青海,震懾那些首尾兩端的台吉,防止他們裏應外合,勾結策妄阿喇布坦。


    曹顒通過各種渠道,曉得了西北的實情後,卻是無語。


    不是策妄阿喇布坦給了朝廷台階,行了緩兵之計什麽的,而且(是)朝廷這邊沒有錢糧、沒有人馬,隻是擺出了姿態,卻是遲遲無法開戰。


    軍情已經是這般不樂觀,西北的民生也是令人擔憂。


    入夏以來大旱,已經有十多個縣糧食絕收,其他的地方,有些收成,卻還不到熟年的半數。


    別說是軍糧,就是賑濟糧,也當多往這邊運些,否則要是民生不穩,那西北就危險了。


    有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這句話不止適用於個人,也適用於一個國家。


    雖是沒有見過策妄阿喇布坦,但是曹顒對其卻是沒有半分好感。


    西藏、新疆是中原屏障,不容有失,策妄阿喇布坦身上雖背著抗擊鄂羅斯的光環,但是也有同鄂羅斯不清不楚的地方。


    別的不說,那些火器的來路,想想就讓人側目。


    以自己私欲,枉動幹戈,不顧百姓生死,這樣的人如何令大家信服?


    既是無信之人,自己陪大喇嘛過去,說不定就要受到策妄阿喇布坦的淩辱與殺害。


    想到此處,曹顒卻是不得不思量起自己的安危來。


    這軍隊都不敢追蹤,自己卻是跟著大喇嘛,往吐魯番進發了。


    依舊是浩浩蕩蕩的隊伍,隨行僧侶侍者也還是之前的悠哉愉快。


    曹顒麵上雖是不顯,心裏已經開始想著,要尋個法子在中途留下來。他可是不想去吐魯番闖鬼門關。


    身邊有十位侍衛,這一般的法子都保不齊有紕漏。


    誰都不是傻子,要耽擱下來,還不能做的太刻意,否則的話,以後說不得會引出什麽樣的麻煩來。


    許是曹顒運氣好,這想了幾日,沒想出頭緒後,已經有人快馬追來,帶著康熙的旨意。


    策妄阿喇布坦已經退迴吐魯番,大喇嘛可繼續前往,曹顒與十員禦前侍衛則往烏裏雅蘇台等候聖駕北巡……


    熱河,避暑山莊,萬壑鬆風殿。


    康熙正在為往西北運米之事頭疼,剛收到直隸巡撫與河南巡撫的折子,奏稱牲口已如數起解,但是因今夏雨水過多,道路泥濘不堪,怕是不能即到,路上許有耽擱。


    這樣的馬匹就算是到了西北軍中,也是疲瘦不堪,無法驅使。


    但是,從河朔軍前,到吐魯番前路遙遠,要是大兵出征,這些馬匹如何能負擔輜重?


    大學士李光地如今請假葬親,溫達則是在五月中病故,如今隨扈的大學士不過兩三人。


    因是軍情要事,三阿哥與四阿哥等皇子也在禦前。


    這馬匹既是不堪驅使,就隻能用駱駝。官駝的數目卻是有限,還得在民間購買,才能夠運米所需。


    這其中,又是得動用正項錢糧。


    想到此處,康熙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發抖。


    做了五十多年帝王,從來沒有這麽窘迫過。


    就算是昔日三藩之亂,使得南邊數省糜爛,朝廷大軍傾巢而出,也沒有這麽緊巴過。


    這前後所差的,不過是個得用的戶部尚書。


    康熙想到像個擺設似的戶部尚書穆和倫,臉色就有些難看起來。


    三阿哥在禦前,卻是悄悄地看了眼康熙的右手。


    近日禦批下來的折子,字跡不與過去相同,就有不少傳言從行宮裏傳出來。有說是侍讀學士代筆的,有說是聖體有恙,右手無法臥筆,換了左手寫的。


    皇父六十二了,自己個兒是長子。


    想到此處,三阿哥的手心不由地出汗。


    對西北戰事,他關注的卻是不多,不過是疥癬之亂罷了。朝廷不過是顧及蒙古人,不好行雷霆手段。


    四阿哥站在旁邊,卻是眉頭微皺,心裏倍感沉重。


    對於國庫那邊,四阿哥最是清楚不多的,雖然賬麵上看著還有些餘資,已備後用,但是實際上隻是賬麵罷了,真正能調出來的銀子委實少的可憐。


    不僅國庫如此,就是各省的藩庫,也是名副其實的少。


    朝廷既拿不出銀子供應西北軍用,這各項花費都歸到各省藩庫,這想來地方百姓的火耗銀又要翻倍了。


    真是國之碩鼠,想到這庫銀多是被貪官汙吏用各種名目納入腰包,四阿哥的眼中就多了怒意。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傾國之力,卻是連萬餘兵馬的後勤供應都如此吃力,想想如何能不讓人倍感惱怒。


    但凡有一日,但凡有一日,四阿哥心裏自言自語,接下來的,卻是想到就已經讓人發怔了……


    京郊,海澱,曹園。


    李氏換了裝扮,麵色帶著幾分拘謹,看了看旁邊站著的丫鬟繡鶯,道:“看著還好吧,有沒有不妥當的地方?”


    繡鶯笑著說道:“瞧太太說的,哪兒還能有不妥當的地方,這個色兒的意思,最是襯膚色,顯得太太越發貴氣富態。”


    李氏如同在見江寧時,沒有穿旗裝,而是換了漢服。


    上身是石青緞地三藍平針繡折枝牡丹褂子,下著醬色緞地暗花牡丹側褶裙,頭上隻插了幾支玉簪。


    聽了丫鬟的話,李氏忙擺擺手,道:“不是說這個,是……瞧著……能遮住些麽……”


    繡鶯聽了,點點頭,道:“嗯,許是顏色兒深的緣故,看著倒是不如平日著眼。”


    李氏聞言,摸了摸自己個兒的肚子,卻是也曉得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畢竟已經是七個月的身子,就算再遮掩,這一眼也是能瞧出身子不對來。


    “哎!”她歎了口氣,神色卻是頗感無奈。


    就聽廊下有人道:“太太,大奶奶打發迴稟,道是老太太已經過了善村了,就要到這邊園子。”


    李氏聞言,連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


    繡鶯見了,忙帶著丫鬟婆子們跟上,左右護著,怕她有不穩當的時候。


    待走到花園二門,李氏的額上已經星星點點,都是汗滴。


    卻是有些走不動了,她聽了腳步,有些粗喘氣。


    就見前麵的大門進來幾輛馬車,李氏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泛酸,眼圈已經紅了。


    馬車停了,李氏走上前,嘴唇動了動,眼淚已經出來了。


    初瑜的馬車的後頭,已是先下來,走到婆母身邊,一起等著裏麵的人出來。


    車簾子跳開,裏麵露出個老婦人的臉來,原是繃得緊緊的,帶著幾分嚴肅。看著李氏那刻,眉目間也多了些歡喜。


    這老婦人左手邊,一個怯怯地小姑娘拽了她的袖子,露出半張白皙小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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