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七章 惡言(下)


    不過是話說得好聽罷了,要是真疼她這個侄女,怎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許曹碩收用了添香?


    如慧揚起下巴,不怒反笑,挑了挑眉毛,高聲道:“太太沒聽真切麽?那我就再說一遍,我寧願曹老三斷子絕孫,成了絕戶,也不當這便宜娘!”說到最後,話音裏已是毫不掩飾地憎惡。


    兆佳氏活了這麽大,向來都是她張狂的,何曾見過別人的無禮?


    因打小生母去的早,父兄寵溺得緊,兆佳氏的性子甚是嬌縱。


    後來雖說有了繼母,但對方也不敢跟她端母親的架子,隻是哄著敬著,家裏的大事小情,也要同她商量著來。


    嫁了包衣人家出身的小芝麻官丈夫,兆佳氏心裏是不忿的。但是好在丈夫脾氣好,性子溫吞吞的,什麽都聽她的。


    待以後,到了江寧,見識了婆家的排場,曉得婆家的日子不比京裏那些空殼子權貴差,兆佳氏隻當自己熬出了頭。


    就是孫太君看不上她,要家法什麽的,兆佳氏已是有些記不清了。


    不過是老太太偏心,壓著她這個小兒媳婦,給大兒媳婦撐腰罷了。


    再說,老太君最重規矩,言行之中有板有眼,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實讓人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就算兆佳氏心中不忿,也不過是吧唧吧唧嘴,腹誹幾句罷了。


    上麵雖說有長房嫂子,但是李氏大家出身,又是好脾氣的。兆佳氏同她相處二十來年,都沒見過她高聲說過話,更不要說是口出惡言。


    因這個,兆佳氏私下裏沒少編排李氏。覺得她待下太慈,當不起當家太太的身份。


    對了郡主出身的侄媳婦兒,雖說分家前與兆佳氏有些口角,但是到底守著禮,麵上還算過得去。


    這婆婆當了兩個月,兆佳氏心裏還很是不足,覺得沒有老太君當年的氣派。


    誰承想,這寵侄女還寵出孽。


    心疼侄女。擔心她的身子,好吃好喝好言好語地照看著,就算是條狗,也該養熟了。偏生是這個沒心沒肺的,這連做媳婦地規矩都不守,在婆婆麵前這般猖獗無禮。


    兆佳氏七分的懊悔加上三分的失望,化做十分惱怒,坐在炕上。喝道:“閉嘴,渾說什麽?都是你額娘縱得你,到底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好好的閨女給嬌慣成這個樣子,哪裏還有半點大家出身的模樣。也不怕丟了兆佳家的顏麵?看來往後你也當學學規矩……”


    說話間,兆佳氏盡是痛心與懊悔。不過落到如慧耳中,卻是另外一個味道。


    兆佳氏要是說別的,如慧見她惱了。許是就偃旗息鼓。畢竟打小都曉得,要恭順長輩,少頂嘴什麽地。就算是心裏著惱,發作出一句也就舒坦多了。


    卻是說起她額娘的不是,這叫她做女兒的,如何能忍?生她養她,為了她操碎了心,難道還要因她的緣故。受到編排與輕蔑麽?


    如慧隻覺得怒不可赦,難道是自己想要嫁進曹家的麽?是誰稀罕不成?


    之前,也有人往侍郎府提親,滿洲大戶、二品侍郎家的嫡女,還會愁嫁不成?


    還不是兆佳氏使人放出風聲,道是姑表早已聯姻,使得媒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如慧發病,不好再許親時。她又假惺惺地念著親戚情分。施舍般的結親,卻是長子變次子。背信棄義。


    偏生她父母心疼她,怕她去別人家做媳婦辛苦,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從父親那邊論起,自己的額娘是嫂子,兆佳氏是小姑,卻是每次過去都擺著姑奶奶地架子,沒有半分恭敬;從自己這邊說起,額娘是親家母,貴客中的貴客,哪裏就輪到她來編排?


    兆佳氏沒有留意到如慧的不對,還在嘮嘮叨叨地說著:“這做人家媳婦兒的,男人就是天,要敬著高高的。就算老三比你小,也是你地男人,說話間要恭敬著,這才是當人家媳婦兒的規矩……”


    “哼!”如慧隻覺得腦袋“嗡嗡嗡”直響,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規矩,你們曹家,真真是好規矩,使得我大開眼界啊。我額娘小門小戶,我阿瑪偏房側支,我們府裏怎麽會有你們的好規矩?這偷丫鬟,不就是你們家的規矩麽?哼,哼,東跨院地那位姨娘,我們廂房的那位,都是你們家的規矩!還有老四、老五,偷個丫頭做什麽,娶個丫頭做正房,說不定正合了太太的意……”


    兆佳氏巴拉巴拉的,說得口幹舌燥,原是指望自己個侄女能懂點事兒,沒想到又招她這番話出來。更過分的是,她不隻說自己的丈夫,連帶著大伯子、小叔子都說上,而且說得甚是惡毒。


    兆佳氏氣得站起身來,身子一趔趄,好懸沒有跌倒。幸好後邊是炕沿,支撐著沒有跌倒。


    如慧說話之間,想起寄養在長房名下的曹頤。


    對於姑姑家地這點私隱,如慧也影影綽綽地聽母親念叨過一遭,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待嫁到曹家,才曉得了七七八八。


    曹頤生母就是丫鬟,看來這曹家偷丫鬟的“規矩”,還是頗有曆史淵源,也算是父子相承。


    這可不是正印證那句老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這樣的人家講“規矩”,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慧不禁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兆佳氏的臉色越發黑得怕人,扶著炕沿道:“你這是在笑話哪個?”


    如慧隻覺得胸口的陰鬱一掃而空,自己清清白白一個人,同這般守“規矩”的婆家計較什麽?


    左右有自己的嫁妝,好吃好喝好生養著,將身子骨養地好好地,何必生那用不著地氣。


    狗屁男人。誰還稀罕了,管他偷丫頭,還是養私孩子。養好了身子,大不了休了丈夫,迴娘家,尋個好漢子走道。


    這滿洲女兒,再嫁地也不是一個兩個,誰還學著那些南蠻子。惦記著賺個牌坊麽?


    如慧的性子本就同尋常女子不同,不是那多愁善感的主兒,向來大大咧咧的,帶著幾分直爽。


    她既是心裏尋思開了,方才的怒氣也都散了大半。


    隻是自己嫁了一遭人,受些委屈,權當是自己個兒長了見識,萬沒有連累額娘跟著一塊被編排的道理。


    看著兆佳氏被氣得跳腳的模樣。如慧燦爛一笑,道:“哪裏是笑話?從爺們地規矩,想起這曹家女人的規矩,這不是佩服太太麽,給媳婦們樹了個好‘規矩’。現成的例,照著去做,準沒有錯就是了。”


    兆佳氏卻是有些聽糊塗了,這是在誇自己個兒?


    這孩子。方才還冷言冷語、滿臉惡毒,怎麽轉眼功夫又笑得花似的、小嘴兒跟抹了蜜一般?


    是曉得害怕了?兆佳氏的神情柔和些,撇撇嘴,道:“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自是比你們年輕人做事周全些。”


    如慧用帕子捂了嘴巴,眼睛彎成了月牙,笑道:“可不是麽。還是太太懂得‘規矩’,行事果決啊。這有了身子的丫頭,生出小子來,要分一份家產;生出閨女來,還得預備一份嫁妝。看來還是太太地法子好,直接使人伢子賣了去,小子也好,閨女也好。都便宜旁人家去吧……”說到這裏。卻是頓了頓,歎了口氣。道:“隻是媳婦還想要再掂量掂量,省的萬一這往後閨女飛上枝頭變鳳凰,成了國公夫人、將軍婦人什麽的,我這便宜的娘,想當再當不上,該怎麽著?”


    屋子裏一片靜寂,就是年老經事兒的陶嬤嬤也沒有想到如慧會提起這一出來。


    曹頤地身世,在曹家雖說不是秘密,但顧及兆佳氏的顏麵,從來沒有人提起。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如慧的這幾句話,如同是針尖一般,刺得兆佳氏生疼生疼的。她眼睛直直地,惱也顧不上惱,腦子裏都是早些年的畫麵。


    雖說丈夫好色了些,怯懦了些,但是夫妻兩個也算是恩愛,要不然也不會接連生了曹穎他們五個。


    因路眉的緣故,夫妻兩個拌過嘴兒,但是也多是床頭打架床尾合。是什麽時候,丈夫不愛同她說話,不再像過去那樣,沒事就陪她嘮嗑的?


    是康熙四十九年,她斷然拒絕認迴曹頤的時候。


    說她舍不得一副嫁妝也好,說她怕丟麵子也好,她就是不想做那便宜娘。


    卻是傷了夫妻情分,她不是傻子,曉得丈夫疏遠了自己。


    雖說心裏也有些後悔,她卻是向來要強,咬牙硬挺著。她心裏尋思著,過兩年事情淡了,丈夫不惦記了,就好了。


    畢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不至於為了個庶女,就鬧得不得安生。


    兩人少年結發,生兒育女,過了半輩子,都是自己當家,害得丈夫得了個“懼內”的名聲。


    哪個女人不願小鳥依人似的,被丈夫憐惜,誰愛擺出河東獅地模樣,背後被人嚼舌頭?


    不過是曉得男人花心,為了護住這個家罷了。


    兆佳氏還惦記著,等往後夫妻倆兒上了歲數,兒孫滿堂時,自己也要“柔順”,將丈夫服侍得舒舒服服,去了丈夫“懼內”的帽子。


    雖說他沒有抱怨過,但是兆佳氏卻曉得為了自己的緣故,丈夫在外頭也受了不少奚落。


    沒想到,夫妻兩個尚未和解,想要做的事兒都沒做,便是天人永隔。


    滿心的籌劃,都成了泡影;痛到骨子裏的悔恨,卻是抹也抹不去。


    要是自己當年沒有拒絕認下曹頤,丈夫還會做下心病麽?還會不顧妻兒,舍了自己的性命,將救命藥讓給庶女麽?


    多少年來,一直不敢承認是自己的過錯,到了今兒兆佳氏卻是無法再騙自己個兒。


    她隻覺得嗓子眼腥鹹,眼前一陣陣發黑。黑暗裏,曹荃站在那裏,手中牽著路眉,冷冷地瞪了兆佳氏一樣。


    兆佳氏慢慢地闔上眼,喃喃道:“你到底是怨我……”話音未落,卻是見她伸出手去捂住自己地嘴巴。


    紫蘭見她身子已經打晃兒,忙上前道:“太太……”


    陶嬤嬤見兆佳氏臉色雪白,沒了血色,手指縫中紅殷殷地,湧出來的,不是血是什麽?


    如慧故意說地那般刻薄,就是惱兆佳氏說她額娘不好,成心要氣氣她。


    還以為她要暴跳如雷,沒想到她卻像老了十多歲似的,可憐兮兮的,看著叫人不落忍。


    “太太,我們姑娘年歲小,不懂事,您別惱……”陶嬤嬤見如慧隻曉得傻站著,隻好迎著頭皮替她賠情。


    兆佳氏卻恍若未聞,直直地往門口走去。


    紫蘭見了,忙跟過去挑簾子。見了兩個主子針尖對麥芒,她心裏也是七上八下的,鬧成這個地步,這兩人都沒有台階下啊?


    她扶著簾子,還在胡思亂想著,就聽到“撲通”一聲。


    她順著聲音望去,卻是唬得魂兒也沒了。


    兆佳氏臉朝下,直直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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