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製衡


    望著進來的十四阿哥與弘皙,康熙的心中,不可遏止地生出一股妒意。


    挺拔的身姿,濃密的須發,二十多歲,再也迴不去的青壯年數。


    十四阿哥是二十七年生的,今年二十八;弘皙是三十三年生的,如今二十二。


    四十年前,當自己個兒二十二時,在做什麽?康熙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


    那年,“三藩之亂”已經是第三年,戰爭形勢不容樂觀。


    年末,二十二歲的帝王立了皇子胤礽為太子,遣官告祭天地太廟社稷,頒詔朝野,加恩肆赦。


    立一歲半的嫡子為太子,除了為了悼念死去的發妻,主要還是情勢所迫。


    戰敗的折子不斷,康熙心裏已經有了禦駕親征的準備。


    在太皇太後與滿朝文武的百般阻攔後,康熙始終未能如願……


    等到了十四阿哥這個歲數,三藩之亂已經平定,他第二次做鰥夫,太子就傅,以大學士張英、李光地為師……


    沉思間,就見十四阿哥與弘皙已經跪下,道:“兒臣(孫兒)給皇阿瑪(皇瑪法)請安。”


    康熙收迴思緒,視線從十四阿哥臉上掃過,落到弘皙身上。


    太子就隨他,弘皙肖似其父,容貌同康熙也有幾分相似。


    想著已廢的太子,康熙望向弘皙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起來。


    他心裏歎了口氣,衝兩人擺擺手,道:“平身吧,坐下說話。”


    十四阿哥與弘皙應聲起身,魏珠忙帶著個小太監,送兩隻凳子過去。


    十四阿哥與弘皙老實地坐了,康熙思量了一迴。對十四阿哥道:“聽說八阿哥病了,明兒你領兩個太醫,代朕過去瞧瞧他。


    十四阿哥甚是意外,在袖子中的手已經緊緊地握成拳頭。


    自打去年十一月“斃鷹事件”後,八阿哥受了好一番申斥,過後一直“抱病休息”。


    如今,皇阿瑪卻是想起他來,莫非是李光地那老家夥倚老賣老。又在盛讚八阿哥為“賢王阿哥”,使得皇阿瑪變了初衷。


    看著十四阿哥神情有些不自在,康熙心中的陰鬱卻似好了許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就算是骨肉天倫,也不是能想熱乎就熱乎起來的。


    應付了兩句,康熙便對十四阿哥揮揮手,道:“跪安吧,別忘記朕交代給你的差事。”


    十四阿哥應聲起了。心裏卻是有些狐疑不定,看了弘皙一眼,退出屋子。


    屋子裏除了康熙,隻剩下弘皙一個,魏珠等內侍已經被康熙打發出去。


    屋子裏一片靜寂。康熙看著自己的長孫,沒有言聲。


    弘皙隻覺得自己地小心肝“撲通”、“撲通”的,像是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為了掩飾那一絲慌亂,他仰起頭來。滿臉誠摯地說道:“皇瑪法,孫兒瞧著您清減了。現下正是冬春交替之時,使得人困乏,要不容孫兒盡盡孝心,陪皇瑪法出去溜達溜達?”


    康熙的臉上露出笑意,瞅了弘皙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從炕上下來,道:“走吧。”


    弘皙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見康熙應允,半響才緩過來,忙起身應道:“孫兒遵旨。”


    祖孫兩個,一前一後出了乾清宮。


    守在暖閣外的魏珠見萬歲爺要出去,忙抱了件披風跟上。


    康熙係了披風,讓魏珠遠些跟著,自己則是帶著弘皙大步流星出了乾清門。


    出了乾清門,他腳步緩了緩。左拐進了景運門。


    弘皙看著祖父挺得直直的後背。心情甚是複雜。


    要是祖父沒有這樣“老當益壯”,那他的阿瑪還會在做了三十餘年皇太子後被罷廢麽?


    不知不覺。他隨著康熙走進一處宮苑,卻是不禁神色大變。


    這空蕩蕩的,沒有半絲鮮活的地方,正是已經閑置三年地東宮毓慶宮。


    弘皙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曾以為自己會是這裏未來的主人。如今,卻已經是滄海桑田。


    在弘皙愣神的功夫,康熙已經穿過祥旭門,進了毓慶宮的第二重院子。


    弘皙連忙跟前,腦子裏卻已經是空白一片。


    康熙止了腳步,抬頭看了看第二進正殿上懸掛的匾額,不由地歎息一聲。


    這邊的宮殿,是康熙十八年在舊宮的基礎上,為皇太子修建的。


    這一聲歎息,落到驚疑不定地弘皙耳中,卻仿若是天籟之音似的。


    他的眼睛立時明亮起來,強壓抑住心中的狂喜。


    皇瑪法這般感懷,是不是對阿瑪存了不忍之心?四十多年的父子親情,豈是說抹殺就能抹殺地?


    晚霞漫天,紅光蔽日,就算是至高無上的帝王,也要日落西山之時。


    這天下,總要傳承下去。


    他卻是忘記了,那被圈了七、八年的素有“勇武”之名的大阿哥、那從最得寵地皇子到落魄的閑散宗室的十三阿哥,也都是皇帝的兒子。


    康熙確實在感懷,卻不是為了二阿哥,而是為了自己個兒。


    早就曉得,皇帝是“孤家寡人”,坐在那把椅子上,這臣子萬民都匍匐在他的威嚴下。


    稚齡登基的帝王,對於常人的親情,心裏多少存了念頭吧?


    因這個緣故,他才能打心裏恭敬孝順嫡母大半輩子,重視這份“母子之情”;才能在想起元後時,難過的徹夜難眠,就是放不下那 份“夫妻之義”;寵愛幾個年幼地阿哥,疼惜弘皙這個長孫,心裏也是盼著自己能享受“天倫之樂”。


    卻是如夢似幻。帶著帝王的麵具,已經分辨不出那些是真心,那些是刻意。


    帝王榮寵,有時會成為嫉妒的靶子,要預備迎來各方的暗箭……


    在京裏什麽消息傳的最快?


    毫無疑問,自然是宮裏地消息。宗室王爺、文武百官,但凡有點權勢的,誰的“眼睛”是瞎地、“耳朵”是聾地?


    生死榮辱都係於皇帝身上。對於禦前的風吹草動,眾人當然格外關注。


    到了掌燈時分,那些“手眼通天”地人家,差不多都得了消息,“申正二刻(下午四點半),萬歲攜長孫弘皙出乾清宮,至毓慶宮,酉初三刻出”。


    這一夜。卻是有多少人輾轉反側,多少人思慮重重,多少人遊移不定,多少人心生怨尤……


    京城是非,卻是暫時與口外奔波的曹顒無關。


    經過了兩天地跋涉後。正月二十三晚,曹顒這一行人,終於到抵位於哈喇尼敦井的太仆寺左翼牧場。


    外哈喇尼敦井這邊的左翼牧場,方圓六百裏;位於齊齊爾罕河右翼牧場。方圓四百裏。


    用了五、六天的功夫,曹顒才將兩處牧場的幾個牧點都巡視清點過。


    這裏牲口的折損,要比曹顒想象中的還嚴重。


    成年騾馬、騸馬倒斃數達到兩成,這兩年新孳生的小馬則因缺少草料,加上暴雪冬寒,折損過半。


    太仆寺牧場如此,那八旗牧場,有地比這邊還靠北。隻怕雪災會更明顯。


    牧場賬冊同實際牲畜數,有幾家是相符的?


    就是太仆寺這邊,曹顒也是心知肚明,實際牲畜處與賬麵上,本來的缺口也有近一成。


    這一成,由察哈爾都統、兩翼牧場總管、太仆寺各級官員瓜分,這也是太仆寺衙門的慣例。


    雖說對於這樣行為,曹顒心裏反感。但是也沒有想著去改變。


    左右又不是占他的便宜。何必費力不討好,將上下人等都得罪了?


    與其他牧場相比。太仆寺牧場還算是體麵地。聽說八旗牧場那邊,吃馬匹“空額”的,有達到二三成的。


    如今,凍斃的牲畜有兩成,加上之前地空額,實際上太仆寺牧場裏的馬匹尖減了三分之一。


    要想再恢複到雪災前的牲畜數量,怕是需要三、五年的光景。


    太仆寺牧場如何,其他八旗牧場,牲畜的數量,能剩下賬麵的五成已經是不錯。


    朝廷牧場的牲畜,由國家掏銀錢飼養,多是膘壯毛長,尚且如此,何況那些尋常牧民?


    像巴圖家那樣,倒斃了牲畜,生計困難的,不曉得有多少人。


    現下還好,有凍肉能果腹,待到過兩個月,凍肉吃盡,饑荒不可避免。


    雖說漠南蒙古被朝廷視為內蕃,但是並不代表朝廷能視蒙古人為子民,要不然也不會有滅絕人性地“減丁政策”。


    “減丁政策”,就是限製蒙古各部人口的滋生。


    在各部人口達到一定上限的時候,就要超出的丁口進行屠殺。


    為了保持朝廷“仁義”的麵孔,直接“屠殺”的時候並不多,多是以戰爭時,驅使蒙古八旗為前站或者挑撥蒙古內部爭鬥為主。


    經過幾代人的聯姻,如今掌握蒙古各部大權的諸王貝勒,多是愛新覺羅氏地外甥兒、外孫。


    他們是貴族,每年受到皇帝地賞賜與召見,過著日益奢靡的生活,自然不會擔心自己被“減丁”。


    曾經稱霸草原地蒙古人,就這樣磨去了狼的血性,成為忠心於滿清朝廷的順民。


    坐在燈下,想到蒙古人的處境後,曹顒拿出其木格送的那枚狼牙,尋思想個什麽法子,幫助巴恩一家度過難關。


    至於其他的蒙古人,曹顒卻是生出無力感……


    隻要能堅持過小半年,熬到六、七月,水草肥美,草原上生機勃勃,野兔在草叢中跳躍,黃羊在歡實的奔跑就好了。


    就算熬不到六、七月,畢竟是牧民,與侍候莊稼的農民不同,還有牲畜可以宰殺,勉強活著應不成問題。


    雖是餓不死,卻是失了去謀殺的牲畜,要是還想活命,便隻有賣身為奴了。


    那些蒙古貴族,除了自己驅使這些奴隸外,有的時候還私下買賣部分人口到關裏。


    京城的人市兒上,一個青壯蒙古奴隸不過十來兩銀子,孩童價錢減半。


    蒙古人力氣大,性子憨厚,好驅使,一般的在旗人家都願買兩個迴家使喚。


    在那凍死健馬的暴風雪中,要是沒有巴圖的熱情與慷慨,曹顒一行許就是要喪身塞外了。


    雖說隻在巴圖家歇了一晚,吃了兩頓飯,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救命之恩。


    曹顒的為人行事,是不求聞達天下,但求無愧我心。這活命大恩,自然牢牢記在心上,尋思要好生答謝才是。


    曹顒正想法子,就聽門外有人道:“公子,歇了麽?”


    是魏黑的聲音。


    “沒呢,魏大哥快請進。”曹顒放下狼牙,一邊應著,一邊起身開門。


    魏黑拎著一個皮囊進來,舉到曹顒麵前,笑道:“這兩日公子見天在外頭跑,小心染了寒氣,還是喝兩口酒驅驅寒、解解乏再安置。”


    “那感情好,正好同魏大哥喝兩盅……”說到這裏,曹顒看看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隻是夜深了,別折騰廚房那邊了,咱們就著肉幹喝。”


    說話間,他招唿魏黑在桌邊坐了,又將裝肉幹的口袋取了,擱在桌子上。


    魏黑已拿了兩隻青瓷茶盞,滿滿地倒了兩杯酒,一杯送到曹顒麵前,一杯自己個兒端了:“公子快喝兩口,方才這酒囊擱在老黑那屋炕頭烙了半天,正熱乎著。”


    曹顒笑著端起,送到嘴邊,飲了一口。熱乎乎的酒水順著喉嚨咽下,燒得人火辣辣的,隻覺得渾身立時暖和起來。


    “好烈的酒!”曹顒倒吸了口氣,瞅著杯中酒道。


    “是啊,這是崔飛在張家口販賣的酒。別說,雖是王府的買賣,倒是不吭人,這酒地道,沒有兌水。怨不得他們家生意好,聽說每年販酒剩下的銀子,就有數萬兩。”魏黑喝了一口酒,說道。


    “每年數萬兩銀子麽?簡王府,家資很是富足啊……”曹顒沉吟著,臉上漸漸露出笑意,方在積在心頭的憂慮已然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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