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分家(上)


    屋子裏鴉雀無聲,隻聽到夜風吹打窗欞的聲音。


    兆佳氏神情愕然,胳膊微微發抖,伸手扶住了眼前的黃花梨高束腰雕花炕桌,嘴巴張得可塞進去一枚雞子。她隻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嗡”地響,半天緩不過心神來。


    到底是今日提起了,李氏與初瑜婆媳對視一眼,神情之間甚是無奈。


    靜惠的頭垂得更低,握著帕子,做俯首狀。雖說嫁進來不過半月功夫,但是她也瞧出婆婆不是好性子,說話太傷人心。


    如慧是有些反應不過來,懷疑自己莫不是聽錯了。她抬起頭,看著婆婆兆佳氏,又看了李氏,也被眾人的沉重氣氛感染,臉上沒了笑模樣。


    雖說婆婆鬧得有些過了,但是如今二房的子女還年幼,沒有那個能當家的,怎麽就提到“分家”這話茬?


    自己那個二伯子,是不是太魯莽了?


    四姐兒、五兒幾個小的,雖說還不懂事,但是也能看出大人臉色不好來,都閉著嘴巴,不再調皮嬉鬧。


    屏風外,曹寅聽了曹頌的話,轉過頭來,看著曹頌。見侄兒傷心萎靡、雙眼黯淡,他心裏也有幾分不落忍。


    地下擺放的是一張鐵力噴麵大圓桌,曹寅居中而坐,左首依次是曹顒、曹碩、曹頫,右首是曹頌、曹項。


    隨著說話聲,曹頌已經從座位上起身,抬頭看了看曹寅,又瞅了瞅曹顒,臉上擠出幾分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他挑了衣襟,衝曹寅跪了下去,道:“父親去世這幾年。多蒙大伯照應我們,使得大伯與伯娘費心了,侄兒代母親與兄妹們,給大伯與伯娘磕頭了。”說到這裏,就聽到“咚咚”的聲響,已經叩首三次。


    叩首完,他又轉身向北,隔著屏風給李氏磕了三個頭。


    曹頌已經跪下。曹碩兄弟哪裏還坐得住,也都跟著起身。


    雖說對於曹頌所說“分家”二字,這幾個小的還有些渾渾噩噩的,臉上帶著幾分不解,但是動作上卻都跟著哥哥跪了下去。


    “這是做什麽?快快起來?”曹寅看著滿地的腦袋瓜兒,想起去世的弟弟,站起身來,想要是攙扶侄兒們起來。


    曹顒站在曹寅身邊。皺眉看著曹頌臉上地痛苦之色,心裏有些後悔。不該估計顧忌太多,縱容兆佳氏如此,使得弟弟如今這般為難。


    但是,卻也不得不說。“分家”這兩個字從曹頌嘴裏出來,算是最恰當的。


    曹顒上麵的有曹寅,曹寅就算要處理家事,也要顧及外頭的風評。否則欺負“孤兒寡婦”,一個“不義”的名聲就要背負了。


    曹顒之前所說是被兆佳氏鬧得頭疼,同父親說要分家,但是心裏也想著勸曹頌開口。


    如今曹頌這邊沒用他再說什麽,便主動提及此事,曹顒卻是輕鬆不起來。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不曉得該說什麽。


    門外丫鬟婆子已經在等著開席,聽到屋子裏動靜不對。誰也不敢進來。


    初瑜猶豫了一下,叫奶子丫鬟將四姐兒、五兒領出去,天佑、恆生也抱了下去。又悄悄使人吩咐外頭的丫鬟婆子,讓她們先退出上房。


    原本在屋子裏侍立的下人,也一個未留,盡數打發了出去。


    兆佳氏狠狠地盯著初瑜,臉上陰晴莫測。


    初瑜也不看她,隻是在炕邊站了。留心屏風外地動靜。靜惠與如慧也跟著起身。侍立在兆佳氏旁側。


    初瑜雖說平素看著好脾氣,但是不言不語地繃起臉來。也有幾分皇家格格的威嚴。兆佳氏盯了幾眼,撇了撇嘴巴,心有不甘地收迴視線。


    靜惠眼觀鼻、鼻觀心,神色未變,心裏卻是難受萬分。


    自打曉得兆佳氏在西府大發淫威,丈夫兩晚上都沒睡好覺,半夜起來也是忍不住歎氣。


    早在靜惠剛進門時,曹頌就將這些年受哥哥嫂子的照顧,都一一說了,還再三交代靜惠往後要多敬著哥哥嫂子。


    雖說不是同胞兄弟,但是丈夫卻是將堂兄當手足兄長來待的,如今說出“分家”的話,最痛苦的應是他。


    如慧是被初瑜的氣勢鎮住了,從沒想到這個向來溫婉的堂嫂還有這肅穆地時候。不過也對,雖說作了曹家媳婦,到底是王府格格,骨子裏的金貴是不能抹去的。


    一時間,如慧生出幾分羞愧。


    她站在靜惠的下首,低下頭,尋思自己這幾天在人家可有什麽失禮的地方。


    屋子裏,隻剩下兩房地主子們,屋子裏的氣氛越發壓抑。


    李氏在屏風裏,聽著這“咚咚”的磕頭聲,臉上露出幾分不忍,搖頭歎氣道:“這是怎麽話兒說的,這是怎麽話兒說地……”


    兆佳氏的臉色慘白,瞪著屏風,身子有些發顫,耳朵上帶著的幾個素樣式的耳鉗子隨著顫抖。


    她長籲了口氣,尖聲道:“老二,你眼裏還有我麽?我還沒咽氣呢,二房的家什麽時候由你當了?”


    曹頌跪在屏風這邊,恍若未聞,抬起頭來,看著曹寅,道:“大伯,如今侄兒也成親了,實沒臉麵再勞煩大伯同哥哥操心,還是分家吧,侄兒也當擔些事兒了,還請大伯成全了侄兒的孝心!”


    曹寅已經走到他跟前,俯身攙了他的胳膊,道:“先起來,有什麽話,起來說!”


    曹頌卻是紋絲不動,仰頭道:“大伯,侄兒曉得大伯心疼我們,隻是侄兒也想要曆練曆練,分了家也能早日支撐門戶,總好過一直這麽靠著大伯與哥哥過活。”


    曹寅沉吟著,還沒有說出話。就聽屏風裏如慧道:“太太?”


    兆佳氏撫著胸口,使勁地喘著粗氣,看著已是氣得狠了。


    聽到長子一口一個 “分家”,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從炕上下地,“噠噠”地饒過屏風,看著曹頌嗬斥道:“大年下的,你抽得哪門子地瘋?渾說什麽。還不給我閉嘴!”


    曹寅看見兆佳氏麵目猙獰的過來,皺了皺眉,叫曹顒與曹碩收了地上的屏風。


    曹頌還跪在地上,看著兆佳氏道:“分家不是正合母親的心意麽?往後也不用再生口角,母親也可以好生管教我們兄弟。”


    “放屁!”兆佳氏漲得滿臉通紅,指了曹頌道:“誰……誰想過要分家來著……你幾個兄弟還小,正需要你大伯同你哥哥教導,分什麽家?你胡唚什麽……不分!”


    因心裏著急。她話上就有些不利索。


    曹碩與曹項兩個麵麵相覷,實想不到哥哥為何會臨時發作。


    曹頫心思聰敏,見堂兄一直沒言聲,堂嫂又是不拘言笑,隱隱地覺得有些害怕。


    他疾步走到曹寅身邊。拉了曹寅的衣袖,說話已經是帶了哭腔,道:“大伯……大伯……您不管我們了麽……”


    曹寅看看個子已經到自己耳下地小侄子,見他麵露惶恐之色。麵上露了幾分溫煦,道:“傻孩子,別哭,你哥哥隻是說分家罷了。就是分家了,你不還是我的侄子麽?”說到最後,心裏也是拿定了主意。


    對侄兒們的照看,他能做地還是會做,但是“家和萬事興”是老理兒。


    兒子支持門戶。已經是辛苦,迴到家裏,再也不停地吵鬧,實在辛苦。


    他身為父親,不能庇護兒子,處處都要兒子擔當,已經是羞愧。何必為了虛名,還要讓兒子跟著累心勞神。


    人在做。天在看。


    即便分家。曹頌他們,仍是他地侄兒。該照拂的地方,自然是少不得。就算到了地下,他也不會愧對兄弟就是。


    曹頫聽著曹寅地話已經沒有轉圜餘地,扭過頭去,看著李氏,喃喃道:“伯娘……”


    李氏瞧著曹頫難過,心裏也不是滋味兒。但是看著始終沉默不言的兒子與媳婦,她隻是紅了眼圈,歎了口氣,沒有說旁地。


    兆佳氏不是傻子,曹頌嚷著“分家”還不能算數,曹寅嘴裏說出“分家”,那卻是不容置疑的。


    她有些站不住,身子一搖,險些一趔趄。


    曹碩正好在她身後,見母親不對,忙上前一步扶住。


    兆佳氏看著曹寅,又瞅了瞅李氏,嘎巴嘎巴嘴,卻是有些不曉得說什麽好。


    地上的曹頌,聽到曹寅鬆了口風,長籲了口氣,鄭重地叩首,道:“侄兒謝過大伯成全,侄兒並無所求,如何分家……也任憑大伯安排……”


    曹寅的心裏也有些沉重,點了點頭,道:“曉得了,等過了十五,請你嶽父與舅舅過來做中人吧!”


    自古已來,兄弟分家,多由母家或者本家族長做中人見證。


    雖說如今涉及長房、二房分家,但是曹荃已經去世,曹寅的舅舅孫文起之父早已去世多年。雖說還有孫文起,但是遠在杭州,也是鞭長莫及。


    曹頌的嶽父,說得卻是傅鼐了。


    靜惠雖說沒有改姓,但是在出嫁前,伊爾根覺羅氏還是讓她改了口,隻當是女兒出嫁。


    傅鼐是曹家的姑爺,過來給兩房分家做見證也算便宜。


    至於另一個中人,請兆佳氏的哥哥穆爾泰去,則是為了公正,省得落下口舌。


    “是!侄兒曉得了!”曹頌應道。


    曹顒心裏歎了口氣,近前將他拉起,拍了拍他地肩膀。曹頌笑笑,卻是看不出歡喜來。


    這不過片刻功夫,分家的事情就這般塵埃落定,兆佳氏猶在夢中,還有些不敢相信。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經是二更天了。


    李氏輕咳了一聲,道:“老爺,有什麽話,等年後再說吧,天不早了,先開席吧!”


    曹寅點點頭,對曹碩道:“扶你母親去坐。”說著,拍了拍曹頫的手背,道:“咱們也坐吧,忙活了半日,大家也累了,先吃飯!”


    兆佳氏被攙到炕邊,神情木木的,已是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鬧成這樣,怎麽大過年的,好好地會扯到“分家”上?


    兆佳氏驚詫莫名,看著對麵神色莊重地初瑜,心裏生出幾分畏懼來。難道是自己打了她的養子,她就攛掇大家“分家”?


    不管平素多麽威風,這一刻兆佳氏覺得心酸不已。


    直到現下,她才不得不承認,二房這些年始終依附於長房,人情往來也好,吃穿嚼用也好,半點沒有用她自己個兒費心……


    收起的屏風沒有再擺開,反正都是至親骨肉。


    初瑜見屋子裏消停了,走到門外,吩咐丫鬟婆子們開席。


    因太晚了,天佑與恆生兄弟倆兒熬不住,已經在東屋睡了。就是四姐兒與五兒兩個,也是哈氣連天的。


    雖說年紀小,卻是也能覺得氣氛不對頭,兩人都是用小手捂著嘴巴,不敢發出聲音。


    兆佳氏見“分家”地事情已經成定局,反而漸漸地平靜下來,挑著嘴角,沒有再言聲。


    真真是“食不言寢不語”了,滿桌子的豐富菜肴,送到口中,卻是味如嚼蠟般。這頓飯,吃得大家都沒有胃口。


    雖說已經備了煙花,但是誰還有心情去放,直叫下人在大門外放了鞭炮。


    隨著鞭炮聲,新的一年到了……


    直到迴到東府,兆佳氏才憋足了力氣,給了曹頌幾巴掌,冷笑道:“傻瓜蛋子,你以為咱們能分什麽?無論如何,南邊的珠場要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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