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七章 舊緣


    直待騎馬離簡親王府遠了,曹顒緊繃的神經才算放下來。


    雅爾江阿人前也帶著幾分王者氣派,看著說話行事並無異處;人後,人後還是少見為妙……


    不知為何,他想起完顏永佳。當年那個喜歡穿紅衣著的少女,如今在王府內院,麵對這樣一個丈夫,是“舉案齊眉”,還是“意難平”?


    想起初入京城的日子,少年好友,如今已經是星散。


    曹顒歎了口氣,催馬前往完顏家。


    進了胡同,還沒到完顏家門口,遠遠地就瞧見門口站了不少人。曹顒凝神望去,其中翻身上馬的,穿著常服的短須男子不是十四阿哥,是哪個?


    對於這位十四阿哥,曹顒始終懷著提防之心,想要退避已是來不及,隻好硬著頭皮上前。


    十四阿哥騎在馬上,也看到曹顒過來,微微地挑了挑嘴角,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永勝一眼,道:“你們兩家的關係倒好?好深的交情!”


    永勝俯身道:“曹額駙同大哥是少年相交的老朋友,大哥雖不在京中,但是曹額駙受大哥之托,也來探望過阿瑪幾遭。”


    十四阿哥聽提到永慶,神色一僵,對永勝道:“嫡長子不能繼承家業,本就是不合規矩之事,如今他出京,與你也算便宜。”


    永勝聽了,神色一黯,張開嘴想要說什麽,又合上了,終是什麽也沒有說。


    曹顒已經到眼前,翻身下馬,甩了甩袖子。給十四阿哥見禮:“請十四爺安!”


    十四阿哥騎在馬上,“嗯”了一聲,笑著對曹顒道:“起吧,聽聞你們家最近喜事連連,要說聲恭喜了,喜事辦得熱鬧麽?”


    十四阿哥雖說沒有分府,但同曹家也是有人情往來。


    曹頌與曹碩的親事,十四福晉也使人預備了禮物送來。


    眼前。不過是沒話找話罷了。


    曹顒俯身道:“謝過十四爺了,托各位爺的福,喜事張羅得還算體麵。”


    俗話說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應酬了兩句,十四阿哥也有些不耐煩,衝曹顒點點頭,道:“莊王府老王爺不舒坦。皇阿瑪讓我過去探望,我先行一步,你們倆兒先聊著。”


    曹顒與永勝都躬身相送,十四阿哥催馬,帶著侍衛長隨去了。


    曹顒的腦子裏。還想著十四阿哥走前那一句“莊王府老王爺身子不舒坦”。他口中的“老王爺”,就是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莊親王博果鐸。


    博果鐸是康熙的堂兄,年紀比康熙還年長好幾歲,無嗣。他地幾個侄子為了爭奪嗣子之位。如今正鬧得不亦樂乎。


    不曉得小十六與莊王府的關係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看來,也當提醒下十六阿哥,沒事也多往這位莊親王那邊請請安什麽的。


    雖說在已知的曆史上,莊親王的鐵帽子爵位最後是砸到十六阿哥身上。但是隨著曹顒的到來,曆史細節已經有不一樣的地方,誰知道十六阿哥會不會受到蝴蝶翅膀地影響。


    永勝見曹顒看著十四阿哥背影沉思不語,猶豫了一下。喚道:“孚若?”


    曹顒這才收過神來,轉過頭,問永勝道:“前幾日家裏剛得了幾株老參,昨兒原想著讓你直接帶迴來的,你離席早,我也沒顧得上說這個。”說著,從小滿小手接了個藍布素緞包裹遞了上去。


    “這……又勞煩孚若破費,上次送來的。還沒有用完。”永勝接了包裹。帶著幾分感激道。


    曹顒道:“曉得你們家也不缺這些個,隻是多少是個心意。隻要世伯身子康健。這些東西多預備些總是好的。”


    也不好在門口說話,永勝叫來管家,吩咐他帶著曹顒的長隨、小廝到偏廳吃茶,自己個兒前麵領路,請曹顒到客廳坐了。


    待下人送上茶水,堂上隻剩下永勝與曹顒兩個時,永勝皺眉道:“孚若,怎麽你同十四爺的過節還沒解開?瞧著他近日很是得意,到底是皇子阿哥,小心他尋機會發作你。”


    發作麽?曹顒不曉得為何,想起稻香村的“砒霜事件”來。隨即,他心裏又質疑這個猜測。


    如今是八阿哥完敗,十四阿哥蓄勢待起的時候,他地心思應放在如何討好康熙歡喜,拉攏“八爺黨”舊人上,何必來招惹老實巴交的曹家?


    “我會避著些,倒是你這邊,是不是同十四阿哥太近了?如今局勢未明,可不是站隊的時候。”曹顒端了茶盞,飲了一口,語重心長地說道。


    “那有什麽法子,怎麽也要看在福晉麵子,有些關係剖白不幹淨。”永勝歎了口氣,道。


    說起這個,實是令人鬱悶,曹顒轉了話,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地契,起身送到永勝身前,道:“這個,你收著。入冬便想著給你送來的,忙著家裏的事兒,一亂就給撂下了。”


    見是小湯山地地契,永勝頗感意外,問道:“孚若,這……”


    “雖說地界不大,剛好其中有個好泉眼,修個小莊子,給世伯休養用,正便宜。”曹顒迴道。


    這兩年,京城的權貴在小湯山修建溫泉莊子的不是一戶兩戶的,永勝自然也曉得那邊地地價不菲,忙起身道:“這個禮著實重了,收不得。孚若那邊家大業大,開銷也多,留著這塊地做其他使喚也好。”


    曹顒擺擺手,道:“我既是送來,你收著就是,還客氣什麽?雖說如今那邊地價升了,當初我們府買下時,都是極便宜的,也沒使幾個銀錢。善餘兄每次來信。提起老伯爺來,都是帶著幾分愧疚與惦記。你一個人,忙著差事,還忙著府裏,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我這不過是看著你們兄弟的情分,盡些心力,且收著。別再推脫了。”


    永勝看了看那地契,又看了看曹顒,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道:“孚若這般說,那我就愧受了,往後再尋機會謝孚若吧!”


    曹顒點點頭,道:“這樣才好。咱們做兒女的,還能盼著什麽,唯有父母康健、妻兒平安罷了。”


    嘴裏這樣說著,他心裏思量的卻是別的。


    給完顏家地這塊地契,同十七阿哥地別院挨著。與十六阿哥的莊子也不遠。永勝是個脾氣爽快的,要是同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接觸接觸,指定是投脾氣的。


    這樣一來,萬一將來十四阿哥倒黴時。四阿哥要發作其相關的親朋故舊,完顏家也算是多了層保護傘。


    血緣是無法割舍的,雖說完顏永慶被逐出伯爵府,分戶另居,但是他心中最惦念的,不是妻兒,還是這邊年邁地父母。


    每次給曹顒來信,他都要念叨上一番。生怕弟弟妹妹那邊報喜不報憂,請曹顒留心幫襯下他兄弟,對老爺子地狀況留意些。


    永勝聽了曹顒地話,神情中露出些許矛盾與掙紮來,沉默了一會兒,道:“孚若,我想個法子托人將大哥調迴京城吧?嫂子那邊帶兩個孩子不容易,阿瑪身子骨又是如此。額娘也是想起大哥就要哭上一鼻子。”


    雖說親情難舍。畢竟離京下去磨練是永慶自己的主意,作為朋友便隻有支持地。


    因此。曹顒聽了永勝的話,道:“善餘兄上次來信時提起,到明年五、六月天氣暖和了,要接妻兒過去。這迴京的事兒,還是先聽聽善餘兄的意思吧!”


    永勝握了握拳頭,抬頭看著曹顒道:“孚若,你也信外頭人那些話,以為大哥無奈離京是因為我貪戀這父祖爵地緣故麽?”


    如今,推崇禮禮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才是世人典範。


    永慶作為長子嫡孫,早就被外人視之為伯爵府的未來當家人。雖說後來有了變故,永慶被驅逐出完顏家,但是畢竟劣跡不顯,讓人無法將他同“逆子”聯係到一起去。


    長子被驅逐,次子在府裏支撐門戶,這外頭的閑言碎語便少不了。加上伯爵府幾個庶子年數漸大,從中推波助瀾,這閑話就越傳越廣。


    一隻手,五個指頭,還有長有短。


    疏遠了大的,偏疼小的,做爹娘地固然有不是,但是那個小的指定也是不省心的。


    就像大家抬頭看天時,不會注意到大片的藍天,而是會看到上麵地烏雲似的。世人眼中所見的,所想探究的,也是人心險惡。


    仿佛隻有瞧著別人都髒了,自己才能幹淨似的,背後裏講究永勝的難聽話得有一籮筐。


    曹顒以往也聽說過,卻是沒有興趣探尋。


    人的感情很奇怪,就算是一家人也一樣。比如萬吉哈老爺子,無論如何不肯原諒永慶,不許他重新迴到伯爵府。但是在病榻上,不管見到誰,他開口閉口都是提到不在身邊的大孫女,然後拐彎抹角地打探永慶地近況。


    聽著永勝話中的悲憤之意,曹顒搖搖頭,道:“別人不曉得其中隱情,我還不曉得麽?這伯爵傳到你身上,也不過是一等子,年俸四百來兩。就算不承襲這個,你是郡主嫡子,也能混個騎都尉、雲騎尉的爵。一裏一外,相差不過二三百兩銀子,有什麽好稀罕的?繼承伯爵府這邊,唯一的好處,便是子孫多承襲幾輩子。那是百年、數百年的後的事兒,誰有那個閑心,會操心那老遠去?”


    永勝聽了,長籲了口氣,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誰稀罕麽?每年這點子俸祿,夠幹什麽用?不過是個虛名好聽罷了,別人稀罕,我卻是不稀罕。大哥也有幾分不厚道,當年最早提出下去撈軍功、撈資曆的,還是我。卻讓他尋了機會,給用了,留下我留在這邊應付這些狗屁親戚不說,還要背著個惡名。”


    曹顒笑道:“你隻當在京裏磨練心性了!都是小人嚼舌頭。你不理睬,過幾日也就沒動靜了;你別迴音兒,要不他們樂不得應對,就是不能拉你下馬,也要潑你一身泔水。”


    “這可真應了那句‘有容乃大’了!”永勝笑著說道:“莫非我還是個宰輔之才,如今這就算是修身養性了!”


    一句話,驅散了方才地沉悶,說得兩個人都笑了。


    萬吉哈喝了藥睡著。曹顒隨著永勝給福惠郡主請了安,陪著說了幾句閑話,便先告辭了。


    永勝親自將曹顒送到大門外,才拿著人參同那地契進了內院,交給母親。


    福惠郡主看了匣子裏地老參,道:“前兩天你妹妹也帶迴過一些,成色倒是同這個差不多。”


    說起永佳來,娘倆兒都緘默。


    過了半晌。福惠郡主意興闌珊地將匣子擱下,歎了一口氣,道:“都是額娘的不是,是額娘耽擱了你妹子。早年你阿瑪就說過曹顒是良配,我嫌棄曹家門第低。曹顒爵位低,便拖啊拖啊地,不肯鬆口。待到我見了曹顒,覺得這小夥子不錯。卻是讓七阿哥那邊搶先了。要不然的話,如今你妹子,又是另外一種光景。”說到最後,眼圈已是紅了。


    永勝見母親感傷,忙勸道:“幹額娘什麽事兒,當時咱們家在孝期,哪好說得上這個?不過是有緣無分罷了!永佳那邊,畢竟有了真兒。是個招人稀罕地,聽說王爺也極寵愛。”


    福惠郡主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淚,搖搖頭,道:“女兒再好,又有什麽用?總是嬌客,遲早要成為別人家的人,總要有個兒子傍身才使人心安。”


    永勝道:“永佳才多大點兒歲數。王爺也正值壯年。額娘別擔心這個,說不定明年就多了個小阿哥出來。在額娘身邊喊‘姥姥’。”


    福惠郡主道:“那感情好,我日日燒香拜佛,如今不過是求著你們阿瑪康健,你們兄妹幾個日子順心罷了。”


    “額娘就放心吧,永佳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她又是皇家指婚的親王嫡福晉,誰還好給她氣受?”永勝笑著,將地契送上,道:“額娘還是想想修個什麽莊子,明年咱們就往那邊過冬。其中有大泉眼,對阿瑪身子也有好處。李相這兩年就泡這個,七十多歲的人了,聽說如今比前兩年還硬朗。”


    福惠聽著心動,接了地契,道:“真的?那感情好,早前就聽別人嘮叨溫泉的好,我還沒留意。要是真能治病,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


    大木廠,簡王府,內院上房。


    永佳接過雅爾江阿遞過來的地契,帶著幾分疑惑道:“小湯山?”


    雅爾江阿已經坐在炕邊,拿那匣子珠子逗閨女了。


    真兒睜著圓滾滾地眼睛,看著匣子裏的珍珠,伸手就抓了一把。她手小,珠子又滑,哪裏抓得住,稀稀落落地落到炕上,四處亂滾。


    真兒笑著,將手中剩下的珠子往嘴裏送去。


    雅爾江阿唬了一跳,忙抓了女兒的小胳膊,道:“好閨女,這個可不是吃的。”


    真兒被攔住,還有些不樂意,嘟囔個小嘴,道:“阿瑪,吃……”


    雅爾江阿將真兒抱在懷裏,轉過身來,問永佳道:“這兩天是給真兒敗火?怎麽餓成這樣,見麵就要吃的?”


    王府的“敗火”,就是使小孩子餓上幾頓。


    永佳搖了搖頭,道:“按頓吃呢,隻是她這些日子愛吃甜食,怕蛀了牙,不敢多給她零嘴兒。這見天的使人看著呢,要不然地話,見了什麽,都要往嘴裏送。”


    雅爾江阿聽了,捏了捏真兒的臉蛋,道:“沒想到,本王還生出個小饞丫頭來。這貪吃的模樣,倒是快趕上本王小時候了。那時王府的嬤嬤且厲害,說句‘敗火’就是三、五頓不給吃的。我餓得不行,換了小太監地衣服,就廚房裏尋吃的去。那真是見什麽都往嘴裏送,連生蘿卜都要咬上兩口。”


    雅爾江阿難得有說這些話的時候,永佳默默地聽了。


    雅爾江阿說完,自己也笑了,看著炕上的珠子,對永佳道:“曹顒送來地珠子,原想給真兒玩的,如今看來卻是不妥當。你收起來,留著賞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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