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福禍(二)


    蘇州,織造府,內宅。


    已經到了掌燈時分,妙雲洗了頭,披散著頭發,坐在炕邊發愣。她父母都跟著從京城到蘇州,如今得了恩典,在城外做莊子管事,鮮少迴城裏。


    在這邊府裏,雖說生的是女兒,但是妙雲的處境並不算難過,住的還是原來的偏院,身邊也是丫鬟婆子侍奉著。


    上麵沒有婆婆,大奶奶孫氏又是頂和氣的人,兩位太婆婆一個年逾八旬,每日吃齋上佛,一個雖然還硬朗,但是見天不過是看護重孫、重孫女罷了。


    看著針線笸籮裏放著的藍色小襖,妙雲卻是有些坐不住了。她尋了梳子,將頭發攏好,換了件衣裳就要往外走。


    剛好香彤進來,見了妙雲如此,皺眉問道:“小奶奶還要往二老太太院子去?這兩天可走了好幾遭了!”


    妙雲聞言,眼圈已經紅了,喃喃道:“彤姐姐,我想見見香玉,要不怕是晚上也睡不著。”


    就算香彤自己就是個美人胎子,但是見了妙雲這般楚楚動人的神態,都不禁有些晃神。


    原還不明顯,不過是顏色好罷了。如今生了孩子,妙雲身子帶著幾分豐腴,皮膚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來,看的香彤不禁心驚。


    幸好這些日子,妙雲做月子,不見外人,這過得還算太平。


    香彤在李煦身邊好幾年,對自家老爺那葷腥不忌的急色性情是曉得的。要是妙雲落到老爺眼中,那怕是要難撥出了。


    想到這些,香彤搖搖頭,看著妙雲,思量著怎麽提點提點她。


    妙雲雖說錦衣玉食,但是畢竟不是名正言順的奶奶,這邊府裏能依靠的隻有香彤,對她向來很是恭敬依賴。


    妙雲見香彤搖頭不應聲,隻當她不依,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兩人相處了將近一年,香彤想著妙雲懷孕這大半年摸著肚子傻笑的模樣,心下一軟,道:“就算是想去,也要先擦幹頭發。這晚風硬呢,雖說出了月子,還需仔細保養。”


    妙雲這才破涕為笑,小聲道:“幹得差不多了!”


    香彤扶著她到梳妝台前坐下,將她的頭發散了,用毛巾又幫著擦了會兒,才幫她盤了個發髻,用支銀素釵別好。


    見妙雲胸前有奶漬,香彤又打發小丫鬟尋了套衣裳,幫她換上,道:“晚上擠擠吧,這樣老濕衣服也不是迴事兒。”


    妙雲遲疑了一下,問道:“彤姐姐,到了二老太太那邊,我能喂喂玉兒麽?”


    香彤聽了,忙擺手道:“我的好奶奶,且記得自己個兒的身份。雖說如今上下都恭敬著,二爺這邊又沒有主母需要侍奉,但小奶奶畢竟是沒名分的妾,總要記得自己的本分才好。這姑娘落地,就有奶子侍奉,哪裏需要你去喂?往後姑娘有二老太太、二太太照拂,比吃你這親娘的幾口奶要強得多。要是不想讓人背後嚼舌頭說不懂規矩,小奶奶便息了這個心思。”


    妙雲低著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收拾完畢,香彤提了琉璃燈,兩人一道出了偏院,往高太君的院子去。


    香玉的搖籃不在屋裏,想來已經睡下。高太君百無聊賴,正坐在炕上擺紙牌。


    見妙雲進來,老人家放下手中的牌,招唿著妙雲到炕邊坐。


    妙雲思量著身份,不敢上座,在炕邊的小杌子上坐了。


    高太君看了妙雲一眼,歎了口氣,道:“天可憐見,這才十幾歲的孩子,實是沒福氣。”


    是啊,就算妙雲不是嫡妻,但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生了孩子的妾室走道的事兒,畢竟名聲要緊。


    妙雲偷偷地瞄了平日放搖籃的地方一眼,不曉得該如何應答。


    香彤站在妙雲身後,笑著說道:“老祖宗,我們姨奶奶能有老祖宗的庇護,這可不是天大的福氣是什麽?如今那邊屋子裏也請了佛龕呢,姨奶奶想要跟著兩位老祖宗學佛。”


    高太君向來虔心向佛,聽了香彤的話,臉上多了歡喜,對妙雲道:“你想要學佛?這才是正理兒,總要尋個熬日子的法子,省得整日家胡思亂想。這不是三年五載的事,這要守一輩子的,豈是那麽輕省的?”


    妙雲輕輕地點點頭,這才曉得香彤叫她學佛的用意。既是兩位老太太都信佛,哪裏還有學佛能討她們歡喜的?


    她乖巧地點了點頭,卻是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麽好。


    高太君上了年歲,也是通世情的,曉得她是惦記孩子,擺擺手道:“玉兒在暖閣裏,你過去瞅瞅,輕些動靜,別驚了孩子!”


    妙雲歡喜地應下,起身快步往暖閣去了。


    高太君看著妙雲的背影,對香彤道:“這孩子是當娘的離身肉,誰不想擱在身邊養著。隻是這丫頭好是好,到底出身有限,沒有誰家的姐兒要放在姨娘身邊教養的理兒。”


    香彤俯身道:“都是老祖宗恩典,這是心疼姑娘呢。要不姑娘養在姨娘身邊,往後說起來,卻是容易受人詬病。”


    高太君點點頭,看著香彤道:“還好你是個伶俐人兒,內外替她打點著,也不至於苦了她。先前見你模樣好,隻當你是個有心思的,現下看來,老身倒是看走了眼。這般忠心為主,往後會有福氣的。”


    香彤忙道:“都是奴婢應當的,不敢應老祖宗的誇。”


    妙雲進了暖閣,香玉已經省了,被奶子抱在懷裏喂奶。


    奶子見妙雲進來,想要起身,妙雲怕晃到孩子,忙擺手道:“奶著姑娘呢,別起了!”


    奶子這才沒有起身,繼續奶著香玉。


    香玉才滿月沒幾天,並不見胖,隻是小臉比剛落地時長開了,白白嫩嫩的,是個招惹稀罕的模樣。


    她在繈褓中,微闔著眼睛,使勁地吸吮著,吃得甚是香甜。


    妙雲眼睛像黏到香玉臉上似的,移不開了,隻覺得胸前漲漲的,使人難受。前襟的衣衫,不一會兒,便濕了一個小餄餎圈。


    奶子並沒有察覺,一邊奶著孩子,一邊叨咕著“姑娘一天睡幾遭”、“每個時辰都要吃奶”什麽的。


    妙雲直恨不得從奶子懷裏將女兒搶過來,擱在自己懷裏摟著。但是她隻是想想罷了,哪裏敢越雷池一步?


    正如香彤說的,她算是什麽身份?眾人抬舉著,叫聲“姨奶奶”,不過是個丫頭出身的妾。


    要是她生的是兒子,為了孫子的名分,老爺還能抬舉抬舉她,認下她當媳婦。如今生的是個閨女,除了向來慈善的高太君,這個府裏誰把這個當迴事了?


    想明白這些,妙雲的臉色煞白,有些不敢看女兒了。女兒是李家的孫小姐,自己往女兒身邊站久了,都是耽擱了她。


    她卻是站不住了,隻想迴自己屋子貓著去。


    臨出去前,她又看了一眼女兒,見其身上的小毯子褪下半截,伸手去給拉好,隨後轉身出去了。


    出了外間,妙雲沒有多呆,同高太君說了兩句,便先迴去。


    香彤見妙雲神色不對,待出了高太君的屋子,便低聲問道:“怎麽了,這是心疼姑娘了?”


    妙雲搖了搖頭,道:“我是想明白了,有我這個娘,對玉兒不是福氣。雖說沒人當麵說什麽,背地裏都要笑話她……”


    香彤見她過猶不及,道:“這叫什麽話?大戶人家,哪家沒有庶出的姑娘?姨奶奶多心了。二太太雖說現下病著,但是等大太太周年滿了,少不得要扶正的。她是姑娘的親祖母,到時候兩重長輩照應著,還能委屈了姑娘?姨奶奶隻管放關心,奴婢先前提那些,是怕姨奶奶忘了自己個兒身份,引得那些人的笑話……”


    主仆兩個,一個好聲規勸,一個低頭不語,走到遊廊處,就聽有人道:“什麽笑話?”


    卻是李煦的聲音,妙雲隻覺得畏懼,忙低頭俯身,香彤卻嚇得幾乎失手跌了手中的燈盞。


    遊廊的燈籠下,慢悠悠地走出一人來,正是想要往文太君、高太君處問晨昏定省的李煦。


    這還在妙雲生育後,李煦頭一遭見,隻覺得等下她穿著素白褂子,低眉順眼,看不清麵上神情。


    “是你啊,這是往二老太太院子去了?”李煦和氣的問道。


    妙雲福了福,應道:“是,老爺!”


    李煦聽她語調溫柔,不禁多看了兩眼,燈光搖曳下,越發顯得眼前這人的婀娜多姿。他的視線落在妙雲的胸前,上前兩步,扶了妙雲的胳膊,隻覺得淡淡地奶香撲鼻,不由心頭一蕩。


    妙雲沒想到老爺會來親自扶自己,但是有幾分受寵若驚,仰起頭來,露出幾分惶恐之色,不曉得該如何應對。


    這般小鹿的模樣,越發看的人心熱。


    雖說已經是八月底,倒是蘇州這邊天熱,妙雲不過穿著素緞夾衣。李煦攙扶之下,妙雲的袖子往後褪去,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


    李煦笑了兩聲,雙手已經退到妙雲的手腕處,道:“也有幾個月沒見你,如今出了月子,身子調理得如何了?”


    妙雲隻覺得手腕處被老爺摩挲著,心驚膽顫,想要抽出手來,卻是不敢,羞得滿臉通紅,小聲迴道:“已經盡好了!”


    李煦這一年來,連番得喪子喪妻之痛,身子也有些挺不住。因此,便聽了大夫的醫囑,戒了女色好些日子。


    如今,這身子才養好些。他原打算將府裏的丫鬟換一批,買些新丫鬟進府,沒想到機緣巧合,在這裏遇到了妙雲。


    早先在京城,他便瞧著妙雲顏色好,隻是當初沒有尋花問柳的心思。


    如今,這妙雲已經如熟透的桃子送到嘴邊,要是不吃,那怎生對得起自己個兒?


    看著妙雲的羞態,李煦的眼神在其周遭轉了兩圈,心裏越發擱不開。


    不過雖說已經掌燈,但是這廊下也不是成事兒之地,因此,他放下妙雲的手腕,滿是慈愛地說道:“你先迴去,老爺一會兒過去看你,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妙雲覺得離老爺太近了,想要退後一步,又怕失了規矩,使得老爺厭棄,便隻好低著頭應了。


    李煦看著妙雲的半截脖子,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摸上一摸,到底是記得幾分體麵,笑著對香彤擺擺手,道:“侍候姨奶奶先迴去,老爺稍後去瞧你們!”說完,往文太君的院子去了。


    妙雲滿心忐忑,轉過身問香彤道:“彤姐姐,老爺是要對我什麽?可是嫌我身份低了,想要攆我出府去?還是怕我守不住,讓我斷發、斷指立誓守節?”


    香彤看了李煦這番做派,心裏已經曉得個七七八八,怕是眼前這個逃不出老爺的手心兒了。


    這男歡女愛,也要分人。要是失了人倫,男人沒什麽,女人家卻是難有活路。


    想當年,她沒有跟李煦進京前,在府裏也有幾分體麵,留在京城半年,迴來卻隻能夾著尾巴做人。


    是何緣故,還不是因她先後跟了老爺同二爺兩個,當麵沒人敢說什麽,背後卻要被人罵聲“淫婦”?


    老爺雖說不上是色中餓鬼,但是看上誰了,也要一直到手才肯罷休。


    今晚要對妙雲說的,怕是曲徑通幽處、巫山雲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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