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春暖


    京城,東直門北小街,針線胡同,履貝子府。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聯袂而來,奉旨探望有恙的十二阿哥。二人上個月初七,同五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一道隨扈巡幸畿甸,月末方迴京。


    先前,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並未聽說十二阿哥染病的消息,今兒小哥倆兒還是領了皇父口諭,來探病問疾的。


    貝子府大管家聽說是兩位皇子阿哥奉皇命所來,忙打發人通稟主子,要開中門迎接。


    十二阿哥是康熙五十年開府的,雖然比十六阿哥年長十歲、比十七阿哥年長十二歲,但是早年在阿哥所待弟弟們還是很親厚的。就算在開府後,與幾位宮裏的阿哥也有所往來。


    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身穿常服,沒有讓大管家折騰,直接叫他帶路,往廳上等去了。


    雖還沒見到十二阿哥,但是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也大致猜出來些,這位哥哥怕是害的心病,否則皇父也不會特意遣他們小哥倆兒過來。


    早在去年秋,便有官員奏本,應將托合齊處以淩遲之刑的,留中未發。


    上個月初十,原九門提督托和齊在宗人府監禁處病故。其後宗人府衙門提,因其“肆行悖逆、罪惡重大”,應將其挫屍揚灰、不許收葬;其子舒起,仗父威勢,恣意橫行,應擬絞監候。上從之。


    雖說托合齊是廢太子的擁護者,受其牽連至此,但是畢竟是十二阿哥的親舅舅。


    康熙向來以“仁孝”治國,待臣子向來寬厚,就算對早年弄權的輔臣鼇拜,也不過是圈死了事。


    十二阿哥向來本分,不摻和那些魑魅魍魎,所說生母位份低,但是亦自在逍遙,沒什麽可抱怨的。


    不想這幾年奪嫡之爭,他卻是想避也避不開。其嶽父大學士馬齊因康熙四十八年涉及謀立八阿哥為太子被罷職拘禁,這兩年才放出來。


    如今,他的親舅舅又是這個下場。有十三阿哥之鑒在前,他如何不惶恐?聽說打聖駕離京起,他便沒有再出府了,不曉得近日為何又染病。


    十二阿哥聽著兩位小兄弟身負皇命而來,穿戴整齊來到廳上。他今年才二十九歲,頭上卻添了不少白發,麵容也青白的有些駭人。


    十六阿哥麵南背北,肅手站了。


    十二阿哥挑了衣襟,跪倒在地,口稱:“聖安?”


    十六阿哥道:“聖恭安!”隨後道:“口諭,‘聽說爾病了,好好休養,免得朕掛懷,叫福晉常往宮中給太後妃母請安’。”


    十二阿哥緊緊地握著拳,險些落下淚來,強忍了,啞聲迴道:“兒臣尊旨!”


    傳完聖旨,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忙將哥哥扶起,兄弟之間再次見過,而後方賓主落座。


    十六阿哥嗔怪道:“十二哥真是,既是病了,為何不給個信兒?倒顯得我們這些做弟弟的不懂事。”


    十二阿哥擠出一絲笑,說道:“多謝兩位弟弟掛念,或是換季的緣故,飲食有些不調,現下已經好許多了!”


    十六阿哥瞧著十二阿哥神情,正色安慰道:“十二哥向來是豁達之人,這次怎麽還想不開了?不說別的,就是當初索額圖獲罪時,二哥沒受到牽連;明珠下台後,大哥反而更受器重。咱們是皇阿瑪的親兒子,難道還要為了親戚的不是,遠了父子之情不是?”


    這話卻是說得有些直白,十二阿哥甚至感動,笑著點點頭,道:“十六弟向來耍怪,如今卻是長大了!”


    十六阿哥笑道:“弟弟可不敢當哥哥誇獎,聽說哥哥這邊府上有鄂羅斯過來的酒,使人往弟弟那邊送兩壇子就是大善。”


    十二阿哥想起十六阿哥去年因喪子的緣故酗酒,忍不住說道:“到底這杯中物不可貪多,否則與身體無益,十六弟還需有節製方好。”


    十六阿哥擺了擺手,說道:“我的好哥哥,弟弟也是將二十的人,哪裏還需人操心這些個?自是心裏省得的,哥哥且寬心吧!也不是平白討哥哥酒吃,卻是有緣故的!”


    十二阿哥聽著稀罕,見十六阿哥笑吟吟的,想著方才皇父的口諭,想來是好消息才是。


    還未等他開口發問,便聽十七阿哥笑著道:“十六哥要厚道,這個喜還是弟弟來報吧!十六哥要討酒,弟弟也有要討的呢!”


    十六阿哥見十七阿哥笑著露出一排白牙,不禁扶了額頭道:“別說你是我兄弟,瞧你那合不攏嘴的模樣,自不必說,定是要為你媳婦兒討物什!”


    十七阿哥笑著點點頭,對十二阿哥道:“十二哥,去年您府裏往各家送的鄂羅斯的皮子,這邊還有嗎?若是方便的話,給您十七弟妹勻一份出來,成麽?”


    對於十七阿哥兩口子琴瑟相合之事,十二阿哥先前聽福晉提起過,隻當是新婚燕爾,尋常之事,現下見他巴巴地為了媳婦討皮貨,實是覺得意外,隨後便隻有感激的了。


    這位小兄弟年歲不大,自幼不怎麽愛說話,雖也是庶妃所出,但是頗為要強,鮮少與人開口。


    如今,十七阿哥開口要皮貨雖說是為了疼媳婦,但也是沒把十二阿哥當外人之意。


    十二阿哥閉門不出這大半月,門庭甚是冷清,很多原本與貝子府有關係的人家,都是觀望,生怕沾上他的黴運。


    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好消息,十七阿哥說道:“雖還沒有正式的旨意下來,但是瞧著皇阿瑪的意思,是要等十二哥病好後,使十二哥分管旗務。”


    十二阿哥聞言怔怔的,一時沒醒過神來。


    要知道,下五旗的旗務由宗室王爺分管,若是使他分管旗務,那就是皇父親掌的上三旗了,這可不是一般的殊榮。就是幾位出身高貴的親王郡王哥哥,也未必撈到這個體麵。


    十六阿哥笑著說:“這迴,十二哥該踏實了吧!隻是畢竟聖旨未出,不好宣揚,十二哥心裏有數就成。”


    十二阿哥點點頭,再次謝過兩個弟弟,立時叫管家上來,往庫裏尋兩人要的酒與皮貨。


    十六阿哥忙擺手,說道:“哪裏這般急了?弟弟們是打劫的不成,還要立等?我們還要在街裏耍耍再迴宮,十二哥記得這些事,往後打發人送到宮裏就成。”


    十二阿哥啞然失笑,瞧了瞧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身上的常服,道:“是了,是哥哥心急了!兩位弟弟是要淘換萬壽賀禮去?”


    十六阿哥迴道:“嗯,雖然預備下幾樣兒,總不合心,還需再轉轉方好。”


    十二阿哥挑了挑眉道:“何必這般費事,誰不曉得你有個冬茶園子,出產的茶悠的,實在讓人犯困。”


    曹寅道:“已好了,倒是顒兒,在感慨何事?”


    曹顒苦笑道:“父親,說來也怪,早先在京城,一心盼著外放,極不耐煩應付權貴往來,隻覺得大家虛來虛去,甚是無聊。如今,離京久了,卻是有些想得慌。有些事,是京裏方能探尋明白的,人在外頭很容易生出茫茫然之惑。”


    曹寅微微皺眉,問道:“顒兒所惑何來?”


    曹顒望了望遙遠的天際,迴道:“兒子這十餘年,活得戰戰兢兢,始終無法安心。總是怕一夢醒來,天命不可違,徒留悲傷。現下,似乎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心裏畏懼少了許多,亦茫然許多,有些不知往後該何去何從了!”


    “天命不可違?是咱們家?還是為父?”曹寅正色問道。


    曹顒不曉得為何父親這般問,像是自己方才哪句話說漏了。


    他正想著尋什麽話岔過去,就聽曹寅道:“現下想想,對於咱們家與為父的將來,顒兒心裏像是有數般,否則也不會十來歲便想著虧空之事;前幾年又早早地在禦前求了金雞納來。莫非,按照天命,去夏本應是為父……”說到這裏,頓了頓,說道:“本應是為父故去嗎?不止家事如此,就是對二阿哥,就是為父亦不能說萬歲爺對儲君徹底失望,顒兒卻是兩次三番地勸誡為父要遠避太子,遠避其他皇子阿哥。這些,本不是你能曉得的,顒兒又是何處知之?”


    縱然父子先下感情還算親厚,但是曹顒也不敢說出,我原不是你兒子,是鬼上身了。能不能嚇到對方不好說,就是他早已將自己當成是曹家的兒子。


    不過,有些話,憋在心裏也是難受。因此,曹顒盡量有很輕鬆地口氣說道:“說也奇怪,兒子小時便經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夢到幾年乃至十年二十年後的事。夢裏,父親是康熙五十一年夏,染了瘧疾西行的;兒子則是幾年後病故,留下妻氏馬氏,生下一遺腹子。咱們家……咱們家是新皇登基時因虧空抄的。小時候不懂事,總怕噩夢成真,擔心了這些年。現下,不管如何,都是與夢裏不同了!”


    曹寅沉寂了好一會兒,方道:“顒兒的夢裏,新皇……新皇可是四阿哥?”


    曹顒聞言,嚇了一跳。曹寅背著手,麵上帶著微笑,說:“或許是祖宗有德,故意點撥顒兒,來解咱們曹家危難也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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