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侄子


    沂州,道台府邸,後院


    吃罷早飯,田氏在楊嫂子的攙扶下,在自己的小院子裏慢慢散著步。


    她這處院子,是單獨收拾出來的,雖然看著隻是尋常,但是內裏所用都是比照曹顒與初瑜的正院布置,各式器具擺設都是上等。


    雖然隻是莊先生的外甥女兒,目前算是寄居曹家,但是府裏丫鬟婆子們,卻沒有敢慢待的。不說道台府原本就規矩大些,輪不到她們這些踩高踩低,就是看大爺與郡主奶奶對田氏的禮遇,誰還敢觸這個黴頭?


    田氏比初瑜還小一歲,今年虛歲不過十六,因年紀輕,又是自幼幹慣粗活,身子比較結實。她身量並不高,雖然有了身子,但是因身上肉比較實,看上去也不甚壯,而依著身材比例再瞧那肚子,委實有些過大。這會兒走起來,都要捧著肚子,有些吃力。


    經過曹家郡主奶奶生產那遭,曹爺說的那胎兒過大不好的話,楊嫂子常常瞅著田氏那大肚子就擔心,生怕孩子太大,母子有個閃失。


    她們母女兩個,進府前便由著田氏的管家安排,已簽了死契,往後的榮辱,也少不得落到田氏身上。


    進了道台府這幾個月,雖然她先前不過是鄉下婦人,但是卻也瞧著道台大人是顯貴中的顯貴。與這樣的人家比起來,先前她在河間聽說過的那些所謂富貴人家不過是土財主一般。


    雖然不知“江南織造”是多大的官職,但是瞧著那些南邊來的嬤嬤們說起來,都是滿臉榮光的模樣,可見是大得不行。否則也不會曹爺這般年紀輕輕,就做了道台老爺。


    這府裏正院住的,可是地地道道的天家貴女,皇帝老爺的親孫女。每每想到郡主奶奶的身份,楊嫂子便不自覺的有些身子發抖,總覺得這幾個月像是活在夢裏一般。


    說起來,田氏打顯懷之後,肚子就比一般孕婦大些,她又是素來心寬的,能吃能睡,孕期那些個不適統統沒有,這七八個月上肚子就長得驚人,堪比尋常臨產孕婦。


    楊嫂子不敢有失,便每日拉了她出來多走動,免得生產艱難。


    到了入冬,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緣故,田氏總有些懨懨的,也不大愛動彈,加之身子也沉了,走上一圈就覺得累乏,常常走兩圈就不肯再走了。


    這日也是,田氏才走了一圈多點兒,就道腰酸得厲害,想迴去躺躺。


    楊嫂子也是無奈,曉得再讓她走,累著了也是不好,便隻得依著她,扶了她迴去。


    迴到屋子裏,田氏上了炕,熱氣一騰,覺得舒坦了些,好像喘氣也暢快了,這肚子裏倒有些餓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唿楊嫂子道:“楊嫂子,我肚子又有些空落落的,可有什麽點心吃食,拿給我些。”


    因田氏孕後腿有些浮腫,楊嫂子便常幫她揉腿,這走動之後,自然也是要揉的。


    楊嫂子聞言手裏也沒停,笑道:“走動一迴累了,自然是餓的。”說著,迴頭喊自己閨女小核桃道:“核桃,去,把點心給奶奶取過來。”


    畢竟田氏是婦人發式,楊嫂子也便改了口。


    核桃應聲跑去取了點心盒子過來,在炕桌上擺好,又倒了盞茶,隨後拿了熱手巾來給田氏擦手。


    楊嫂子見女兒辦事妥當,比先前截然不同,到底是來了大戶人家,也跟著曉得規矩起來,不由露了笑意。


    田氏也笑著淨了手,端了茶盞,笑道:“真沒想到,這方幾個月,核桃也是有大姑娘的樣子了……”話音剛落,就覺得腰上一陣酸痛,她不由一皺眉,手中的茶盞晃了晃,濺出些水來。


    楊嫂子見了唬了一跳,慌忙奪過茶盞,拿帕子擦了田氏手上的水,緊著問:“可燙著奶奶沒?”


    田氏勉強一笑,道:“沒事兒,楊嫂子,我沒事兒,沒燙著,我就是覺著這腰……這腰……”說話間,她隻覺得小腹一陣發緊,轉而疼起來,越來越厲害,她的整個臉都皺到一起去了,慌忙抓住楊嫂子的手,緊張地道:“嫂子,我……我肚子……肚子疼……墜墜的疼……”


    楊嫂子聽了唬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她是過來人,曉得這可是生產的前兆,可,可,可她這才八個月!要壞!她忙大喊核桃去找紫晶姑娘,找接生穩婆來看,又喊丫鬟去燒熱水,然後攥了田氏的手,安慰道:“奶奶別怕,別怕,沒事,沒事,放鬆點……一會兒穩婆就來了!”


    “嫂子……”田氏本來也想說幾句讓人寬心的話,可臨到話出口,小腹越發疼得厲害,那些話最終變成一句長唿:“啊……疼……疼啊……”


    *


    打初瑜得了田氏早產的信兒,就在這院兒正房廳裏守著,已經守了一個來時辰了,裏麵的叫喊聲就沒斷過,到後來聲嘶力竭,依舊啞著嗓子喊疼。


    初瑜聽著也有些心驚肉跳的,她親身經曆過那些疼,可過去了,之前那些就如同大夢一樣模糊。如今聽了田氏喊疼,那些迴憶又一下子清晰起來,她隻覺得自己也疼起來了一般。


    幸好那日額駙在啊,要不自己可怎麽辦?她長長出了口氣,若非這樣,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過去。她想起那一日曹顒握著她的手,臉上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其實她當時迷迷糊糊的,現下已經記不清握著他手的感覺,可隻要是想起,那樣的時刻,他在她身邊,他握著她的手,那些疼痛就立時消弭殆盡,心裏剩下滿滿的甜蜜。


    轉而,初瑜又想到了田氏身上,這個孩子誕生的時候,她的夫君卻天人永隔,莫說陪著她,便是連孩子的麵兒也見不著,心裏難過,越發憐惜起她來,當下向喜雲道:“去裏麵問問楊嫂子,怎麽個境況了!”


    喜雲應聲去了。一旁跟著的著哄著。


    喜雲過來迴話,道是那邊田氏依舊隻是疼,孩子還沒見著,好在田氏力氣還是有的,雖然口裏已經含了片參,但瞧著沒什麽大事。


    初瑜點了點頭,又吩咐多切參片,換著給含著,怕是要熬上一陣子了。喜雲應了,轉身挑簾子出去告訴這話,就聽那邊猛然傳來嬰兒洪亮的啼哭聲。


    眾人精神都是一振,初瑜更是大喜,忙著就要下地。小天佑不諳事,被母親顛了一下,覺得不舒坦,一扭頭大哭起來。眾人又忙不迭過來安撫這小爺,初瑜哭笑不得,一邊兒拍著兒子,一邊兒笑罵道:“小冤家,這會子你也來湊熱鬧!”


    接生嬤嬤已經過來報喜道:“恭喜郡主奶奶,是個小爺!可壯實了!母子平安。”


    初瑜笑逐顏開,忙叫人打賞,喜雲忙將準備好的喜封遞了過去。接生嬤嬤剛待謝賞,那邊看護著田氏的楊嫂子的聲音響起來,她似乎從沒這麽慌亂過,大喊道:“嬤嬤快過來瞧瞧,還有一個孩子!”


    在眾人的詫異聲中,田氏又誕下一個小孩兒,但是比之前的孩子小了很多,哭聲很弱。


    待大夫來看,說是先天不足的緣故,老大比較壯,老二比較弱,因此號脈時候沒號出來。


    無論如何,一下子得了兩個兒子,眾人皆是喜氣。初瑜往觀音像那邊上了柱香,想著寧春一家終於有後,長長出了口氣。


    *


    江寧,織造府,書房。


    看著一身素服、儀表堂堂、禮數周全的內侄李鼎,曹寅讚賞地點了點,接過他遞上來的書信,問道:“聽說前些日子,你父親犯了舊疾,現下可好?兩位祖母身子可康健?”


    李鼎躬身應道:“迴姑丈的話,父親已經大好了!這迴打發侄兒來前,還特意交代侄兒,要謝謝姑丈打發人送去的老參!兩位祖母仍是在虔誠禮佛,身子骨還都爽利!”


    曹寅點點頭,六月間曹荃病逝,李家來奔喪的是李煦長子李鼐,算算日子,倒是也有一年多沒見眼前這個二侄子。


    現下,見他言談行事,比其兄的木訥要強過太多,隻是因李煦去年退親之事,使得他在家“病養”了整一年。


    雖然對李家當年退親之事不讚同,但是時過境遷,再說這個就沒意思。況且這些又是李家家事,又是其父做主,哪裏容外人說道?


    曹寅指了指書案前的椅子,對李鼎說道:“做了幾日船,瞧著你也乏了,坐著說話吧!”


    曹寅見李鼎眼圈有些發暗,隻當他是坐船辛苦,卻不知他辛苦是辛苦,卻是頗有些樂在其中的意思。


    李家也是有些家底的,區區璧合樓還真未必能入李鼎的眼。他是為了養珠方子高興,當然對於附贈而來的白楊氏的身子亦是頗為滿意的。


    想著曹家這些年因茶園與養珠的收益,還清了幾百萬兩的戶部虧空,李鼎的心下一動,看著略顯慈愛的曹寅,不由思量開來。


    不管心中多不是滋味,李鼎也無法否認,江南曹、李、孫三家卻是以曹家為首。曹家的這位當家人,素日行事也似頗有照顧李、孫兩家之意。


    若是真心實意,那直言開口,尋問這珍珠方子呢?畢竟李家有虧空之事,曹寅亦是曉得的。要是不藏私的話,這方子既早已不是獨家,那告之李家應該也不算為難吧?


    雖然白家那邊的方子已經如在囊中,但是李鼎心下仍不住想要試探試探這位姑丈。實見不慣他這偽君子的模樣,真想知道他用什麽理由推諉?


    坐在椅子上,想到這裏,他微微地眯了眯眼,想著“無意”的措辭。尚未開口問,便聽曹寅問道:“先前聽你哥哥說,年後你便要進京當差,你父親是怎安排的?你將來要從文還是從武,前程方麵可是有計較了?”


    一句話,卻是讓李鼎立時歇了戲弄曹寅的心思。是啊,他明年就要上京,雖說李家也有族人親戚在京城,但是最顯赫的還是曹家這門親戚。


    伯爵府呢!李鼎壓著怒火想著,他父親不過是三等子,比曹家的爵位低了好幾級。再想想平郡王府與淳郡王府,曹顒還是皇子伴讀。


    哼,有何了不起,他李鼎還是正經的皇子表兄!


    心中不耐煩的不行,但是麵上李鼎卻甚是恭謹,迴道:“姑丈,父親上了折子給萬歲爺。至於所謂前程,侄兒哪裏有什麽打算?父親的意思,全看萬歲爺的恩典!無論如何安排,侄兒這邊唯有盡心辦差事罷了!”


    曹寅麵上露出些欣慰之色,對李鼎道:“能這樣想,實是大善!咱們這樣的人家,能夠受萬歲爺如此厚待,聖恩浩蕩!到了京城,不比南邊,不是我們能大聲說話的地方!當初你表弟年輕不懂事,到京城也惹出不少是非來。雖說後來無大礙,到底得罪了不少人家,說起來卻是不妥當!不過你向來懂事,這些事是不需人操心的!隻要想著萬歲爺的恩典,想著家族榮辱,自然便知曉萬事警醒,半步不能錯的!”


    曹寅說這些,本是好意,隻是怕這個內侄像他父親那般熱心權利,到京城再沒輕沒重地摻和進不該摻和之事,弄出什麽禍事來。


    聽到李鼎耳中,卻是另一種炫耀。曹顒與鑲黃旗郭絡羅家子弟之間的恩恩怨怨,李家也是曉得的,當初原以為曹顒就算不吃大虧,終要受到些教訓的。畢竟郭絡羅家有宮裏的宜妃娘娘,是數得上的外戚人家,誰會想到最後竟是不了了之。


    對於曹寅後麵講的那些“半步不能錯”的話,李鼎簡直要冷笑。什麽叫“半步不能錯”,還不是要求他聽曹家的指令,別另攀高枝。


    不過,他哪裏是心思會擺在臉上的人?自然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謝過姑丈的提點。


    曹寅交代了兩句,便對他說:“你姑母也甚是惦記你,方才我使人去同你姑母說了!她那邊也盼著你呢,你過去請安吧!”說著,打發個小廝帶李鼎往二門去。


    說起來,李鼎出生時,李氏已出閣,實在對這個堂姑母沒什麽感情。但是曉得她是連接曹李兩家的至關緊要的人物,又是平郡王福晉與曹顒的生母,李鼎聽曹寅這樣說起,臉上也多了幾分喜色。


    過了二門,已經有李氏院子裏的丫鬟在這邊等著,聽著那小廝言道,這就是蘇州來的表少爺,自是少不得俯首見禮,而後領路往開陽院去。


    李鼎前些年也來過曹家兩遭,給李氏請過安的,現下看著丫鬟麵生,想來是這兩年新換的。心中不自覺的,就將這邊織造府與蘇州那邊有了比較。說起來,他們家也是接過駕的,隻是不如曹家次數多,時日長罷了。


    進了開陽院,走到正房廊下,未及進門,就聽到屋子裏傳來李氏的笑聲,還有少年的說話聲。


    李鼎腳步一頓,略帶疑惑地瞧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笑著說:“是我們西府五爺來了,陪著太太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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