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山匪


    沂州,道台府,衙門。


    隨著外邊急促的鼓聲,除了安東守備田畯與兩個千總外這三個武官,因不涉及到地方民政,能夠與他們有幹係的事情也少,所以心裏踏實。其他的知州、同知、知縣便都有些不自在。


    這衙門口外懸掛的這麵大鼓,可不是誰都能夠輕易敲的,朝廷早有政令,“必關軍國大務、大貪大惡、奇冤異慘”方可擊鼓,而且要從地方一層層告起,能夠到道台衙門擊鼓的,想必在知縣衙門、知府衙門那邊已經立了案的。


    就是沂州知州悠的,就有些站不安穩。


    曹顒看著梁順正,問道:“梁縣令,這邱老漢自陳是蒙陰縣南山鄉八裏莊人氏,去年十月兒子媳婦迴娘家時遇到山匪,兒子被打成重傷致死,媳婦被掠,告到縣衙,卻遲遲未有個結果,可有此事?”


    梁順正出列道:“迴大人的話,並非屬下有意推諉,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若真是山匪行兇,八百裏沂蒙山區,蒙陰縣捕快衙役盡算上,不過十幾人,這實在是沒法子查啊!況且邱老漢之子身上的傷並非人為,而是摔傷,又沒有口供說是確有山匪。”


    這邱老漢望著梁順正,咬牙切齒,悲憤不已:“好好的人,怎就摔跟頭?就算是摔了跟頭,怎麽就正巧碰了腦殼?是有人親眼看見山匪的,縣太爺為何還要護著不讓查?還說是小老兒媳婦或許不檢點,與人跑了!那可憐的兒啊,死了死了還要被縣太爺給生生地扣上一頂綠帽子,這天理何在?”說到這裏,又嚎啕大哭起來。


    因為衙門大堂是半開放式的,大堂外有些被鼓聲引來瞧熱鬧的百姓。聽到邱老漢的話,有轟然大笑的,有搖頭不語的,還有個帶著鬥笠的少年,望著堂上的曹顒,神情莫測。


    曹顒仔細看看狀子,再看看堂下二人,這聽起來都是各有道理。不過,不管梁順正是真無能為力也好,還是成心推諉也罷,既然邱老漢的兒子死了、媳婦失蹤了不假,那總要有個說法才好。


    他將狀子放到一邊,對邱老漢道:“按照《大清律》,你越級告狀,不問情由,要先打五十大板,你可知曉?”


    邱老漢叩首道:“小老兒問過市集上代筆的秀才,曉得!隻要大老爺能夠為小老兒討還公道,別說是五十大板,就是要了小老兒這條賤命,小老兒也無話可說!”


    曹顒微微頷首,道:“即時如此,你這狀子本官接了!”


    幸好因康熙素來講究“仁政”,這衙門裏的板子都是按四成執行。五十大板,實在上落到邱老漢身上的隻有二十板子。


    衙役們是前任留下的,衙門裏的老油子,以為主官是要借這邱老漢的案子來抖抖道台的威風,將板子打得劈裏啪啦響。雖然他們已經手下留情


    ,專挑屁股上有肉的地方打,但是邱老漢的慘叫聲仍不絕於耳。


    不知堂上其他官員如何想,單說沂州知州葉敷,對曹顒這個處置就甚為滿意。若是為了新官上任“立威”,什麽狀子都接的話,那下邊的縣令與知州就很難做。


    如今這個案子,明顯蒙陰縣令梁順正已是無能為力,就算曹顒接了,別的官員心中也不會別扭。更不要說,他一言一行,都依律法行事。邱老漢因越級上告挨了板子,就算以後別人想要學著行事,也要掂量掂量後果如何。


    邱老漢挨完板子,人已經站不起來,被人攙下去錄口供去了。


    因被這“擊鼓”的事一耽擱,大家的興致都有些寥寥。有人不禁悄悄打量曹顒,看著這新上任的道台老爺是不是“勤政愛民”、連帶著接風宴都免。


    誰想到,這下堂後的曹顒臉上去了方才的冷冽,帶著笑意對諸人道:“各位同僚特意來沂州,本官不勝感激,早在金玉樓訂了幾桌酒菜,若是各位賞臉,咱們這就過去吧!”


    這一招雖然算不上是“反客為主”,但是也足夠讓大家麵麵相覷,摸不到頭腦了,但是上司有令,誰會不賞臉。


    這頓酒吃下來,王經曆與馬都事都與大家混得熟透,什麽同鄉啊、同年啊,明明差了幾個省份,十來歲的年紀,也不知是打哪裏論起的。煞是親近,若是讓人見了,怎麽也看不出大家是初次相見。


    曹顒這桌,是兩個知州,一個守備,並一個正五品同知陪著。葉敷與曹顒見過幾麵了,又有同門之誼,行事隨意許多。


    沂郯海贛同知嶽喜本雖然叫這個名字,但是並不姓嶽。嶽喜本是滿語“韜略”的意思,他是滿洲正白旗人,滿洲老姓喜塔拉氏。若是論起來,不僅與曹顒同旗,就是從覺羅府那邊說起來,覺羅太太算是他遠房的姑母。正是因與曹家姻親的緣故,曹顒外放山東後,嶽喜本也收到家族的信。


    喜塔拉氏也是正經的後族,滿清太祖皇帝努爾哈赤的母親,就是喜塔拉氏之女。隻是當年受鼇拜的牽連,開始漸漸衰落了。否則,像嶽喜本這樣的嫡支子弟,也不可能到這個偏僻地方,混個五品同知來。


    在坐諸人中,嶽喜本應是對曹顒底細知道的最詳盡之人,隻是既然曹顒穿著四品官服出來見大家,並沒有端出郡主額駙與一等男的身份,那他也不是多嘴之人。


    守備田畯心中頗為忐忑,不知曹顒認出自己沒有,又不便相問,就隻是埋頭喝酒。他總覺得曹顒與兩年半前相比很是不同,但是見他沉默少言,隻是略帶笑意聽大家閑話,偶爾接一句“嗯”、“哦”之類的,其餘並不多話,又隱隱與那年酒樓遇到的少年相重合。


    *


    道台衙門裏,莊先生與兩個刑名師爺研究邱老漢的案子,都覺得甚至棘手。莊先生對沂蒙山匪早有耳聞,因山東天災較多,若是年景不好的時候,匪患就較為嚴重。


    幾十年間,沂蒙山匪剿了幾次,大大小小也砍下不少匪首,但仍是屢禁不絕。起初,還有武官想要借著“剿匪”來升官發財,最後卻落得灰頭土臉,連頂戴也丟了。


    而後,沂蒙山匪就鮮少有人去碰了,幸而他們也知道,若是鬧大發了,朝廷肯定是不容的,除非到了極為缺糧少食之時,其他年景還算是本分。時間久了,這些地方官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幾年蔣陳錫巡撫山東,李發甲擔任按察使司按察使,兩人都是出了名的清官,山東官場貪弊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杜絕,但是大多官員也不敢像過去那樣肆意妄為,打救濟糧、救濟銀的主意,百姓的日子還算是好過,“沂蒙山匪”這四個字更是鮮少有人提及。


    去年夏天大旱,沂州的災情也甚為嚴重,莊稼收成五成都不到,雖然朝廷下令減免今年的賦稅,但是如今到了青黃不接之時,正是民間少糧之際。


    *


    日照縣,劉家灣,王家莊。


    王家是日照大戶,祖上世代采珠為業。順治十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下了“遷海令”,雖說山東這邊沒有像江南、浙江、福建與廣東沿海民眾那樣內遷三、五十裏,但是內遷與商船民船一律不準入海的禁令,還是使得王家斷了生計。


    幸好家資豐厚,有不少田產,總算是熬了過來。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攻陷台灣後,廢除了“遷海令”,王家方算緩過口氣來,繼續靠祖上傳下的采珠手藝謀生。二十多年的功夫,成為北方最大的采珠世家。


    為了保住家族富貴,開始陸續有子弟考取舉人或者納個監生的功名。日照本地的安東衛所中,王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千總、把總的有好幾人。


    如今,王家的當家人是長房的嫡子王魯生,因叔伯排行第七,所以外人都尊稱他為王七爺。


    王七爺是地道的山東大漢,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臉,雖然已年近不惑,但是爽快勁一點不亞於年輕人。早在多年前,他就因待朋友義氣、慷慨大方,被北方綠林道的朋友稱為“活孟嚐”。


    這日,他在客廳裏,雖然對於開口求援的朋友沒有拒絕,但是臉色卻多了幾分鄭重,道:“劉二當家,借錢買糧之事,既然兄弟們找到俺王老七,那俺自然會給個麵子。就算兄弟們不來,老七也要托人送信給秦大哥好好嘮嘮!”


    房間裏除了王七爺,隻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文士,看來就是王七爺口中的“劉二當家”。


    劉二當家笑笑道:“七爺放心,七爺正月裏所囑咐之事,我們大當家當然記在心上,否則也不會讓劉某厚顏求援來了!”說到這裏,略帶些好奇問道:“不知這位新任的道台大人與七爺這……”


    王七爺看了劉二當家一眼,爽朗地笑了兩聲,方道:“這沒甚說不得的,就是在秦當家麵前,老七也沒瞞過!俺王老七活了將近四十年,自問對親戚朋友還算湊合,並無欺心、虧欠之處,獨獨這位大人,於老七有救命大恩,至今仍未有機會報答!別說是周濟兄弟們三年,保這大人任內無事,就算是舍了老七這條性命,老七亦不含糊!”


    劉二當家聽了,笑著抱拳道:“七爺能夠這般敬重之人,想是不凡的!七爺但請放心,我們大當家答應的,自然是說到做到!”


    待到送走劉二當家,王七爺的臉色不僅沒有絲毫的輕鬆,反而更沉重起來。他原配發妻前些年病逝,留下一雙兒女。他怕娶了繼室,後母對孩子們不好,便同嶽父商量,娶了妻妹吳氏做填房。夫妻兩個很是和美,諸事不瞞的。因此,吳氏對恩人之事與沂蒙山來人求援之事都曉得。


    見丈夫如此憂心,吳氏不禁開口勸道:“爺都安排妥當了,還有什麽可惦念的,既然恩公是大家子弟,衙門那邊的事自然有人幫襯!”


    王七爺看了看窗外的柳枝,想起去年的大旱,歎了口氣:“如今,到了缺糧的時候了!”


    吳氏走過去,有些不解,問道:“爺不是給他們買糧的銀錢了嗎?難道,他們還會出爾反爾,出山來……”


    王七爺苦笑著搖搖頭:“他們擔個‘匪’名,不過是些窮老百姓罷了!每到缺糧的時候就亂,那些個昧了良心的東西,比沂蒙山匪更可怕!俺能夠舍些銀錢擺平山匪,卻對那些個東西沒轍,隻是不知曹恩公會不會有所防備!”


    吳氏到底是女人家,聽著就有些糊塗,實在想不明白這沂州還有什麽比沂蒙山匪更可怕的。


    王七爺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道:“不行,俺得給曹恩公去信,省得他稀裏糊塗的,再吃了虧去!”


    吳氏見王七爺急得什麽似的,忙喚人送上筆墨紙硯過來,自己親自給他磨墨。


    偏王七爺是個大老粗,平日裏記個賬目的還罷了,這寫信多由賬房代筆,現下寫了“曹恩公”三字後,便有些不知該如何下筆。


    吳氏見他憋了半天,憋不出來幾個字,笑道:“爺自打年前從濟南迴來,就開始念叨曹恩公,如今既然知道縣太爺前兩日就去沂州接官去了,那爺也過去一趟就是了!日照到沂州,抄近路二百來裏,快馬一天半也到了!當麵交代明白,不是比信中說得仔細?”


    王七爺忙擺擺手:“不行,若是王家就咱們這幾口還好說,這裏裏外外,近支遠支,幾百號人!若是曉得新來的道台老爺與俺有些交情往來,以後打著俺的旗號,去煩擾恩人,他們可是做得出的!”有一句話他怕妻子擔心,沒有說,那就是這“救命之恩”不假,但是事情卻頗有隱情,有些人不是王家能夠惹得起的。


    *


    沂州,道台衙門。


    在酒宴當日,諸位官員就啟程歸去,隻有蒙陰縣令梁順正因邱老漢那個案子,暫時留在沂州幫曹顒道明些地方上的詳情與之前查案所獲。


    不想,就在三月初二,蒙陰縣縣衙就有人快馬趕到沂州尋縣令梁順正,道出一件大事,蒙陰縣鄉紳杜奎的獨子被“沂蒙山匪”綁架了。


    對方送來杜少爺的一隻手掌,開出的贖身價格是糧食一千石,並且隻給杜家七日的功夫籌糧,遲一日送上其餘的手掌腳掌,遲三日則送上子孫寶貝。


    因杜奎已經急得病倒,隻有杜家娘子帶著侄子兄弟四處籌糧,露了口風,縣衙這邊才曉得,如今已經是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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