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時疫


    四月二十二日,康熙奉皇太後自暢春園啟行,避暑塞外。命太子胤礽、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十二阿哥胤祹、十四阿哥胤禵、十五阿哥胤禑、十六阿哥胤祿以及十七胤禮隨駕。


    隨著聖駕的離去,京城各衙門的緊張氣氛漸漸消散,眾人漸漸安逸下來。


    這日,曹寅來了家書。曹顒班迴來先到書房同莊席看了信,就曹寅所提江南諸事商量了幾句,人後才迴梧桐苑吃晚飯。剛走出書房,就見紫晶往這邊尋來。


    曹顒問道:“可是有事?”


    紫晶迴道:“正要尋大爺迴話。方才秋姑娘那邊的管事媳婦常貴家的來了。急得什麽似的,說秋姑娘這兩日害了病,寧爺又不在京城。那常貴夫婦因著秋姑娘有身孕,不敢擔幹係,故此依著從前寧爺交代的,尋咱們這邊來了,想求著大爺打發人往保定送信!”


    曹顒點點頭:“曉得了,我一會兒叫吳茂帶兩個去趟保定找寧春。那邊說缺什麽了麽,比如藥什麽的,送些與她,再給她那邊送些去,叫她尋好大夫瞧,她有身子,可不是小事。”


    紫晶道:“常貴家的並沒提缺什麽,我想著迴了大爺知道,明兒得空去瞧瞧秋姑娘。待見了她缺什麽再拿吧!


    曹顒又到前院,叫人找來吳茂,讓他帶兩個人收拾收拾,去保定找寧春報信去。這秋娘可是寧春的心尖子,怕是得了信定要即時迴轉的。


    迴了梧桐苑,珠兒正命叫兩個小丫鬟往院子裏的青磚上灑水,見了曹顒迴來,都俯身行禮。


    曹顒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院子裏的那兩株梧桐,雖然每日澆水,但是卻還是不顯精神的樣子。初瑜在上房聽到動靜,笑著迎出來。


    曹顒見她手上戴著頂針,不由皺眉道:“又做針線了?如今天氣這般悶,好好歇著就是,還這般費神!”


    初瑜卻隻是笑著,將曹顒迎進去。曹顒拿了她的右手查看,果不其然,手指上有多少針眼。西側間的炕上,放著一件尚未縫完的細布中衣。初瑜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認準了什麽事,就是曹顒勸也隻是聽過就罷了。


    自打嫁過來後,曹顒的貼身物件她都是親手縫製的。她自幼錦衣玉食,長大了學女紅也不過是繡個帕子荷包的消遣消遣時間。曹顒不願她辛苦,勸了好幾次,她都是這個樣子,隻笑著聽著,過後等曹顒出去當差,就又在家裏擺弄這些個。


    曹顒無奈地搖了搖頭,換了衣裳後,叫翠兒取棉紗過來。他將初瑜拉到炕邊坐了,先用濕帕子將她右手的幾個手指頭擦拭幹淨,又用棉紗纏好,最後自針線盒裏尋了線係好。


    初瑜望著五個被包的嚴嚴實實得手指頭,不由得苦了小臉,歪著頭滿是祈求地望著曹顒。


    曹顒隻做未見,叫人擺飯,又特意吩咐給郡主準備調羹。喜雲與喜彩都笑嘻嘻地去了,珠兒與翠兒見著大爺待郡主這般溫柔體貼,心中說不出是嫉還是羨。


    次日,曹顒到戶部,就聽主事傅顯功與彭鑄提到李相臥病之事。他們所說的李相,就是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


    李光地是康熙九年的進士,自翰林做起,累官至大學士,被人稱為“官場不倒翁”。雖然他行事低調,近些年來潛心理學,但是卻絲毫不減其在官場上的影響。他的門生故舊,雖不能說是遍及朝野,但是做到都撫尚書的大有人在。


    又是生病?曹顒聽著微微皺眉,不過想到李光地已經是七旬老人,也就不足為奇。


    因都是年底年初忙,眼下司裏實在是清閑得不行,隻有各省文武鄉會試支供這塊需要盯著些。曹顒實在無聊,就隨意找了本書,翻看起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曹顒收拾收拾,打算對其他人說聲,手頭辦完差事的可以下家去,就見察德過來:“大人,方才貴府長隨托人傳口信,說是有急事,請您趕緊迴去呢!”


    戶部外,魏黑魏白與小滿他們都望著這邊,旁邊還有個滿頭大汗的半大少年。見曹顒出來,小滿忙迎上去:“大爺,管家打發小六子來報信,說是紫晶姐姐病了,莊先生請您快些迴去!”


    早晨出來前還見過,都是好好的,怎麽說病就病了?曹顒問小六子道:“到底怎麽會事?怎麽病的,大夫請過去沒有?”


    “大爺,小的也不知詳情,隻是瞧著莊先生與大管家都滿是憂心的。小的出來時,管家已經另安排了其他人去接陳太醫!”小六子答道。


    曹顒聽了,心裏“咯噔”一下,若是尋常病狀怎麽會是勞煩陳太醫?莊先生也不會特意打發人來尋自己。


    幸好是天近正午,路上行人不多,曹顒幾個一路快馬趕迴曹府。


    去接陳太醫的人尚還未迴來,曹顒見到莊先生與曹忠兩個,忙開口便問:“怎麽好好的就病了,可是早上吃了什麽不潔淨的東西?”


    莊先生神色凝重,一邊勸曹顒不要焦心,一邊對曹顒說了原由。紫晶上午去了茄子胡同,去探望臥病的秋娘。見了秋娘的病症,她心中駭然,因為這與前幾日覺羅太太的病症何其相似!最初是吐,後是又嘔又泄,抓了藥吃,這兩症止了,又發了熱,斷斷續續地添了咳痰之症。


    紫晶少時經曆坎坷,也有幾分見識,當即就想到兩個字“時疫”。當下沒有多留,帶著人匆匆迴府。直接迴了葵院,將釵兒、環兒打發出來,又請莊先生隔著窗子說了這個情形。


    曹顒越聽心裏越沉,對莊先生道:“我去瞧瞧紫晶!”


    莊先生與曹忠還沒來得及勸,曹顒已經抬腿走遠了。


    葵院裏,釵兒與環兒兩個紅著眼圈站在紫晶門外,見到曹顒,臉上多了些許喜色。她們因紫晶說得含糊,不知她到底何病,心裏沒底,又不敢違紫晶的話,去找郡主,正惶恐不安。


    曹顒推門,裏麵卻是拴著的,便隔開門道:“紫晶,是我,你現下身子如何,可有不適?”


    “大爺,奴婢無礙,隻是為防萬一罷了!倒是秋娘那邊,大爺還是請人過去好好診診方好,若是時疫,也好早做防備。”紫晶聲音裏很是溫和,並沒有害怕與焦慮。


    時疫就是夏季發生的疫病,古人認為疫病是因癘氣疫毒從口鼻傳入所致,是天時引起的疫症。春天發生的叫“春瘟”,夏則稱“時疫”,秋則曰“秋疫”,冬則曰冬瘟。因此病大多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古代醫學不發達,遇到爆發疫病時,都是將病人隔離開,有的就活活燒死。


    曹顒心裏雖然擔心,但還是笑著安慰道:“或許是你多心,覺羅太太那邊不是好了嗎?老人家與秋娘,一個上了年紀,一個是有了身子,又趕上如今天氣變換,得了一樣的病也有可能!”


    好一會兒,方聽裏麵紫晶道:“奴婢的娘親就是死在時疫上,覺羅太太病得輕些,並不顯,秋娘這個情形卻是同奴婢娘親生前一般無二。”說到這裏,頓了頓:“若是真如大爺所說的,那真是幸甚!”


    曹顒聽著心裏難受,對釵兒、環兒吩咐:“叫廚房送熱水來,要多多的!再拿幾瓶子醋來!”


    釵兒與環兒雖然聽得迷糊,但還是應聲下去了。


    不一會兒,陳太醫到了,像紫晶問了秋娘的詳細病情後,提出要親自去診斷查看。紫晶這裏,又給開了兩副清熱去毒的方子。


    曹顒在門口,對紫晶道:“謹慎些,終究沒有壞處,卻不是關著門就能夠好的。待會兒,她們送來熱水,你換下身上的衣服,屋子裏在多撒些醋,我隨著陳太醫去秋娘那邊瞧瞧兒去。”


    紫晶聽說曹顒要去秋娘那邊,忙高聲道:“大爺不可!”


    “我又不進房裏,你別擔心,又不是所有時疫都傳染,覺羅府那邊不就是沒事嗎!”曹顒說完,隨著陳太醫出去,往茄子胡同寧春外宅去。


    *


    十三府,賞翠園。


    一個四、五歲的男童正在花池邊躥來躥去,一會兒揪片葉子扯朵花,一會兒撿石子土塊去丟那花叢上飛的蜻蜓,一點兒也不肯安分,兀自玩得不亦樂乎,正是十三阿哥庶出的長子弘昌。


    弘昌的乳母嬤嬤帶著幾個小丫鬟就在他後麵跟著,時不時過來給他擦下汗,又勸他樹蔭下麵涼快會子。他正在興頭上,哪裏肯離開?隻嫌這些人囉嗦得煩,直揮手叫她們遠點兒。


    這又一次攆人時,弘昌剛抬手要去推搡個丫鬟,就瞧見了十三阿哥並嫡福晉兆佳氏往這邊來,慌慌忙忙收了手,一時周身都不自在起來。


    在丫鬟婆子的請安聲中,弘昌垂著頭抿著嘴蹭過去,規規矩矩地給父親和嫡母見了禮,道:“兒子給阿瑪、額娘請安。”


    十三阿哥雖然性子隨和,但是對於兒女仍有著嚴父的一麵。所以弘昌自來對父親有種深刻的畏懼。現下他眼角餘光瞧著叫自己扔得滿地的葉子花瓣,心裏有些害怕,玩兒的時候沒覺得什麽,這會兒卻擔心起挨罵。


    十三福晉知道今兒十三阿哥是心裏悶才要出來園子裏走走的,也怕他看見弘昌損花而生氣,忙走過去向弘昌的乳母嬤嬤道:“瞧大阿哥這滿頭汗,日頭怪毒的,別曬著他,還不帶他迴去!”


    那乳母嬤嬤忙不迭告了罪,弘昌也不敢動,隻拿眼睛瞟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沒有往日那般厲色,隻點點頭,“嗯”了一聲,叫他下去了。


    弘昌鬆了口氣,謝過阿瑪額娘,小心翼翼地退出園子。


    十三阿哥瞧著兒子背影,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是個淘氣的,也常仗著皇阿瑪的寵愛在禦花園裏紮窩子,花草雀鳥也叫他損毀弄傷無數。想到從前皇阿瑪每每厲聲訓斥他之後,總能轉為溫和的臉,想起二十餘年的聖寵,十三阿哥心底長長歎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十三福晉見狀,知觸動他心事,忙想著岔開,便指著不遠處的亭子,陪笑道:“爺也走了半晌了,到那邊坐坐納涼可好?”


    十三阿哥點點頭,移步往涼亭那邊去,沒走幾步,身後氣喘籲籲跑進來個小太監,迴稟道:“爺,四爺來了!”


    十三阿哥一喜,忙道:“還不快往廳裏請,我這就前麵去。”說著,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走了兩步忽然頓住,迴頭瞧了眼身後跟著十三福晉,笑道:“不必迴去換衣裳了,四哥又不是外人,我就這麽過去。你甭跟著我了,自個兒逛逛吧!”


    十三福晉見他臉上也有笑模樣,心裏稍踏實了些,頓住腳步笑道:“爺快去吧!”然後,目送著他離開。


    進了正廳,十三阿哥就瞧見雍親王端著茶盞,似乎在想著什麽,並未飲茶。他忙過去請安,笑道:“四哥今兒不忙,怎麽得空來了?”


    雍親王怎會不忙?自四月二十二聖駕出了京塞外避暑,京中的大小事務都由三阿哥誠親王和四阿哥雍親王兩人全權負責,整日介忙個不停。然而就是再忙,他也得抽空來瞧瞧自己這兄弟,不因別的,隻因這次聖駕出京未帶十三阿哥。


    打四十七年廢太子後,十三阿哥就失了聖心,先是圈禁,而後未得封爵,但因為這一兩年康熙時不時的還會垂詢十三阿哥的腿病,無論在諸阿哥心中,還是在滿朝臣工看來,十三阿哥還沒有徹底失勢。


    去年年初十三阿哥腿疾一度反複,因此聖駕往塞外他沒能跟著去,倒也沒讓人做他想。但今年他的已然是徹底好了,一點兒事都沒有,康熙卻仍沒叫他隨扈塞外。雖是留京的阿哥,又沒有任何差事在身上,就這麽被閑賦起來,這萬歲爺的意思……朝野內外都不免琢磨起來。


    雖然十三阿哥已經過次巨大挫折,到底還是撐過來了,但雍親王仍不太放心。他最了解這個弟弟,十三也曾是多次在六部當差的,政事上毫不含糊,也知道在十三在腿康複後,抱著多大的希望,想重迴朝堂。眼下這般局麵,怕是讓他失望了。


    雍親王就是怕他就此消沉,所以才推開諸多事務,特地來勸慰開導十三阿哥的。聽了十三阿哥問的,雍親王道:“打這兒過,便過來瞧瞧,也有幾日沒瞧見你了!”


    十三阿哥笑道:“謝四哥惦著。我也沒什麽事。四哥來得倒巧,因天熱得燥,開始供冰,新熬的酸梅湯,我嚐著還好,四哥走這一路也熱了吧,來一碗潤潤喉可好?”


    雍親王微笑著點點頭,瞧著十三阿哥臉上什麽也沒帶出來。他倒得尋思尋思措辭,想著怎麽相勸方好。


    這邊酸梅湯端了上來,白瓷碗裏赭色的湯液,剔透的冰塊,瞧著就清爽。雍親王瞧著那似浮似沉的碎冰,笑了笑,向十三阿哥道:“這冰看著凍得結實,隻要天熱,終也是要化的。”


    十三阿哥臉色變了一迴,頓了頓,方笑道:“四哥整日裏奉經禮佛的,這說話都帶著禪味了!”笑過,卻帶著點寞落:“不瞞四哥,嘿,也瞞不住四哥,確實有些堵。”心裏想著,自己和皇父的關係果然就如這堅冰凍著,隻是不知道多暫能化開。


    雍親王說:“我知道你心思,立業卻也不在這一時。近來朝中也是亂糟糟的,你瞧見也是心煩。腿傷是好了,卻需得去根兒,養好了身子骨才有得跟他們熬。不是什麽禪道,是實話,這冰終會化的。”


    十三阿哥黯然道:“我也堪堪是心有餘。怕是皇阿瑪對我灰了心,這兩日常又想著從前的事,越發心裏沒著落。”


    雍親王默然片刻,又道:“皇阿瑪的心思,咱們哪次料得準了?那邊兒是忙活著呢,卻是越忙活越不著皇阿瑪待見,你說還折騰什麽勁?還有近來六部裏的人調來換去的,那邊兒老九跳腳罵呢,皇阿瑪這是對著誰?你且踏踏實實地養身子骨,好事在後頭。”


    十三阿哥雖然認真點了點頭,但眼底仍有些陰鬱。他對那位皇帝父親有畏懼與崇拜,也有依賴與敬愛,那種深切感情既是天性使然,也是這二十餘年的相處中點滴積累而得。就這樣被父親放棄了,還可能是被徹底放棄了,他心裏無論如何敞亮不起來。


    雍親王也沒指望一次就能把他勸得大徹大悟,況且這徹悟也未見得是什麽好事。當下便不再提這個,又大致給他講了些朝堂內外、地方上的事。十三阿哥也跟著分析了幾句政局,倒也把先前那的沉悶拋開了些。


    換了兩盞茶,雍親王婉拒了十三阿哥的留宴,起身告辭,十三阿哥跟著相送。才走到院子裏,門上小廝跑來迴稟,郡主額駙、戶部郎中曹顒有急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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