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夏天!”


    周星辰連門都沒敲就衝進去:“發生什麽事了?”


    “星辰, ”夏天用力抱住她,臉上帶著淚痕,聲音哽咽得幾乎發抖, “太殘忍了。”


    “它的記憶……太殘忍了。”


    周星辰順著她目光看過去, 多拉安安靜靜躺在桌麵, 拆下來的零件整齊擺在一邊,它的兩個黑色大眼睛像黑洞般,深而空。


    它旁邊的電腦屏幕上反複跳動著同樣的畫麵, 聲音被關掉了,死寂無聲裏, 隻有一幀幀的畫麵躍起來——


    由遠及近, 由高到低,一個頭發全白的中年男人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像一顆深秋裏熟透的果實, 帶著一股決絕向地麵俯衝而下,屏幕瞬間濺滿了血花。


    她忽然感覺到迎麵撲來一張巨大的細網, 每一個網孔都裝滿窒息,壓得她太陽穴突突地疼起來。


    怎麽會……這樣?


    封鎖在多拉記憶裏的那個陌生男人, 他到底是誰?


    夏天反手擦掉眼淚, 在桌麵的虛擬鍵盤上敲了兩下,畫麵消失,她的情緒勉強平靜了些:“我想他應該就是多拉的主人吧。”


    “這段記憶是我從它芯片裏調取出來的。”


    這意味著多拉不僅親眼見證了男主人跳樓自殺的過程,而且畫麵那麽近,說明它當時就在事發地點, 說不定身上還浸滿了鮮血。


    作為第一代類人腦智能機器人,多拉當時在“想”什麽?它也會為這一悲劇而感到悲傷嗎?


    “夏天,”周星辰盡量讓語調保持平穩,眼神卻是又慌又亂的,“你先不要碰它,我出去一趟。”


    她跑出去幾步,又迴來抱了抱夏天,“別想太多,早點休息。”


    夏天怔怔的,對著那飛快在眼前消失的身影輕聲問:“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啊?”


    她摸了摸胳膊,後知後覺那股寒意是從骨子裏生出來的,心也變得慌牢牢的,簡直有些唿吸不過來,連忙爬到床上,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


    今晚沒有月光,星空璀璨。


    周星辰在濃濃的夜色裏一路小跑,深淺不一的腳步聲踏碎夜的靜謐,她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站在傅衡光的公寓門前,扶著腰低低喘氣。


    她把食指放在感應器上,輕微的“叮”一聲後,門開了條細縫,走廊的燈光搶先飄進去,將黑暗的玄關照亮了一個小角。


    客廳也沒開燈,此時他在書房,還是已經睡下了?


    周星辰擰亮一盞小壁燈。


    幾乎是橘色光撒下來那一瞬,傅衡光也出現在臥室門口,她看過去,隻見他身上穿著黑色浴袍,腰間的帶子隻是隨意係了下,布料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胸口處一大片白色肌膚。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仿佛籠罩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連神色看起來都比平時冷峻了不少。


    “怎麽迴來了。”


    他走過來,順手按開了客廳的大燈,整個人走入明亮中,清雋眉眼似乎也被點亮,眼底甚至有淡淡光華流過。


    周星辰眯了眯眼,難道剛剛真的是她看錯了?


    迎麵的落地窗湧進股股冷風,她偏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傅衡光皺眉,輕握著她單薄的肩頭:“出門怎麽不加件外套。”


    “忘了。”


    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周星辰湊過去,聞了聞:“你抽煙了?”


    他低低地“嗯”一聲,忘了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曾經有段時間抽得很兇,後來就淡了,也沒什麽癮,隻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抽一根。


    周星辰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傅衡光也是會抽煙的,不禁想起了媽媽說過,她和爸爸初識那會,爸爸煙也抽得很兇,簡直是拚了命地折騰自己身體,後來在媽媽的監督下,他就慢慢把煙戒掉了……


    “不喜歡的話,我以後都不抽了,嗯?”


    他推著她往臥室走:“先去泡個澡。”


    也好。


    來時路上還不覺得,現在是真的感覺到了冷。


    周星辰也不推辭,走進浴室,對著鏡子把散亂的頭發紮好,傅衡光拿了套幹淨睡衣進來,她看一眼倒是窘了,還是上次他那套會把她穿成小人國公民的睡衣。


    心裏暗暗琢磨,下次要不要把自己睡衣放一套在他這兒?


    傅衡光幫她放好水就關門出去了。


    周星辰洗完澡吹幹頭發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的事,男人正靠在床頭看書,見她站在燈下,微垂著頭,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脖子,雙手正專注地和袖子較勁兒,卷上去又掉下來,他忍不住笑道:“要早知道是這樣,應該幫你準備一套睡衣的。”


    明天準備也不遲,因為可以預見——往後這樣的情況不會少。


    他又拍拍旁邊的位置:“過來。”


    被子被他的體溫捂得暖暖的,周星辰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傅衡光,能和我說說多拉原來的主人嗎?”


    傅衡光早就猜到她去而折返一定是和多拉有關,多拉機身突然癱瘓那會兒他心情也跟著低落,本來打算後麵再跟她解釋,沒想到她室友速度那麽快……


    他的記憶迴到了初到美國的第一年。


    那段借酒澆愁的日子裏,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遇見了一個名叫孫健的華人,兩人湊成了一桌,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孫健酒癮特別大,幾乎每天都喝得爛醉如泥,要等女朋友深夜下班才能把他撿迴去。要借酒精才能度日的人,往往都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心傷。


    後來一起喝酒喝得多了,加上又是同胞,感情上又親近了些,孫健終於在半醉半醒間吐露了實情——


    原來他手上有個類人腦智能機器人的專利,本來和當時美國的rbx科技公司談好了條件,以技術入股,年底享受分紅,福利豐厚,但誰能想到這原來是一個陷阱,rbx在合同上動了手腳,不僅吞掉了孫健的專利,還構陷了某項罪名讓他鋃鐺入獄……


    等他出獄後,身上帶著rbx標簽的智能機器人已經全麵上市,他也開始走上了漫長而希望渺茫的訴訟之路。


    不過三十五歲的男人,一夜之間全白了頭發,眉心處的褶皺,總是帶著和他這個年紀不符的滄桑,知道現實有多殘忍,被它揚起的巨浪一次次撲倒,狼狽得像落水狗一樣,可他卻沒有想過放棄,一次都沒有!


    憑什麽?!


    那是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結晶,寶貝得就像親生骨血一樣,那些人憑什麽就這樣把它奪去,更頭換麵、改名換姓後,就變成了他們的東西?


    如何甘心?


    聽到這裏,周星辰忍不住問:“他到最後也沒有討迴公道是嗎?”


    所以才會選擇那樣無望地了結自己的一生。


    “沒有。”傅衡光語氣略沉重。


    一直以來支撐孫健的除了心底的強烈不甘外,還有就是對他不離不棄的女朋友。可rbx到底還是做得太絕,為了給孫健“略作”警告,竟喪盡天良地囚禁了他女朋友,並往她體內注射毒`品,好好的一個人,被折磨得隻剩一把枯骨,如同被掛在火爐邊的薄紙,隻需風輕輕一吹,便化為灰燼。


    知道女朋友出事那一刻,孫健情緒徹底崩潰,身體還活著,但心已經死了,於是釀就了後麵的悲劇。


    當時傅衡光聽到噩耗趕到現場,孫健身上蓋著白布,終日不離身的機器人多拉趴在他旁邊,滿身是血,嘴裏發出的一聲聲輕泣聽得人揪心。


    傅衡光幫孫健處理了後事,火化後還親自把骨灰送迴他故鄉,他家中那年邁的老母親,臉上帶著經年勞作的風霜,捧著那小小的盒子,哭得肝腸寸斷:“怎麽會這樣!?兒啊,你不是說在國外一切都好……”


    他父親將多拉視為兒子悲劇的根源,請求傅衡光將它帶走,他母親眼神淒涼,大概想把它留下,哪怕留個念想也好,可又怕睹物思人,時時勾起傷心事。


    從那以後,多拉就留在了傅衡光身邊。


    周星辰唏噓不已:“有的時候,真覺得人生是不公平的。”


    原來他也見證過一場生命的隕落,怪不得他那麽堅定地告訴她:“沒有生命,又哪裏來的事業和愛情?”


    死何其容易?真正艱難的,是活著。


    傅衡光握住她的手,裹進手心裏,難得嚴肅:“星辰,你覺得應該讓多拉留住那份記憶嗎?”


    她認真想了想:“逝者已矣。”


    多拉又是類人腦機器人,被寫進了人類的喜怒哀樂,卻沒有人教它要怎麽樣排遣撫平哀傷情緒,隻要記憶還在,它就會一直保持死氣沉沉的狀態,它也沒有權利可以為自己做主,選擇放下還是銘記。


    “我也是這麽想。”


    這段記憶就算會被留下,也不該由多拉來背負。


    “那我讓夏天幫忙把記憶備份,然後從多拉的芯片裏清除。”


    “好。”


    傅衡光在她頰邊親了一口:“改天找時間請你舍友吃個飯。”


    哎——


    周星辰弱弱地應了一聲,心想糟了,還沒跟她們說呢,而且其中一個還是他的小迷妹,坦白的後果估計……會有些嚴重啊。


    到那時,她是風眠星的秘密也瞞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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