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陶之跟著岱墨來到地宮門口。這個時候的地宮已經有別於昨日了,竟然一個守衛也沒有。

    跟著岱墨走下去,空空如也的囚室裏隻有那個刑架矗立在中間。

    岱墨轉頭看了看滿臉不解的他,才走到刑架前,用手一推。隨著刑架的轉動,對麵的牆竟然轟然巨響,移動開了。那裏麵是又一條蜿蜒曲折的暗梯,冷風吹過發出如惡狼般的哀號,陰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岱墨轉過身,對著陶之伸出寬厚的大手。

    “裏麵很滑,牽著我安全些。”

    陶之很聽話的把手放在他的大手中,跟著他的步子往裏探去。

    黑暗中,隻有眼前的火把和手心中那隻光滑柔軟的手有些許的溫度。岱墨緊緊的攥著那隻過於小巧秀氣的手,步伐堅定,心裏竟泛起微微的溫熱。

    走了很久,眼前突然寬廣,又一個石室,跟先前那個相似極了。中間的刑架上囚著一個人,因為太暗,所以很難辨識。

    岱墨體貼的遞上火把,陶之舉著火把,手心裏滲出冷汗,他輕輕的走到近前。

    刑架上的人似乎感知到了有人靠近,艱難的抬起了頭。如果那個渾身赤裸、不著一物、皮肉模糊的東西還可以稱之為人的話。

    即使是被打的血痕累累麵目模糊,但憑著那眉眼間玩世不恭的邪氣,陶之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舉火把的手止不住劇烈的抖動起來,陶之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著虛弱的他。

    “三哥。”

    這輕悄顫抖的一聲喚,這婉轉流離的一聲喚,刑架上虛弱的秦好聽的真切,石室門口等待的岱墨也未錯過。

    兩滴熱淚翻滾出秦好通紅的眼眶,順著傷痕交錯的臉頰滑下,重重的砸在了陶之的心裏。

    陶之的視線順著他血肉模糊的身體劃向他的手。那雙無數次托起過自己的大手,那總是能變出美味點心來的巧手,那雙對於陶之來說最最溫暖厚實也最最修俊好看的手,此時正被粗粗的黑色鑄鐵鉚釘穿透,深深的釘在刑架上。

    陶之的手劇烈的抖動著拂上秦好的臉頰,嘴角僵硬的抽動,但他還是努力的做出微笑的表情。因為他知道三哥最喜歡看自己笑的樣子。

    “三哥,很疼吧?”

    秦好望著陶之那張強忍心疼的笑臉,他多想像以往一樣大聲笑著挑侃那孩子,但此刻他隻能無力的輕微挪動腦袋。他知道,在如今這樣的場麵下,無論自己怎樣強裝,都不能止住陶之的心疼。看著那張美的沒邊兒的臉上哀傷浮動,秦好覺得心比身體更疼。從沒這麽疼過,甚至疼到想要馬上就這麽死掉。

    岱墨站在暗處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那不住抖動的單薄肩背,豪無掩飾的傳出了他的絕望和哀傷。忽然很想走過去,做些什麽來安慰他。

    “小四。”

    聽到那個人飽含心疼的叫他小四,秦好一直為這孩子而懸著的心忽然放了下來。他是安全的,真好,那個人絕對不會傷害他!隻要確定這個,秦好就滿足了,是真的滿足了。

    陶之看著秦好眼中的釋然,忽然更難過了。他到希望自己能和三哥一同承受這些磨難,而不是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他受苦,然後走開,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讓我見他,你已經很為難了。我不奢求你放了他,因為我會拚了性命救他出去的。”

    聽著他背對自己說出那樣凜冽的話,岱墨有一瞬間甚至想就那樣不顧後果的放走他們。但身後黑暗處傳來的腳步聲,忽然讓他清醒。還沒來得及做什麽,師傅就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陶之轉過身,坦蕩的看著岱墨身後那個白發白須的蒼健老者。

    “師傅。”

    岱墨弓身垂首,低聲開口。

    老者看了岱墨一眼,沒說什麽,隻是掠過他走到陶之麵前。他上上下下的把陶之打量了個遍,最後沉著聲音開口。

    “你是何人?”

    “迴前輩話,小兒草四。”

    陶之不卑不亢的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朗聲迴話。

    老者看著這個完全沒有懼色的少年,忽然笑了。

    “鬼手公子。難道藥堂和白冥教也有瓜葛?”

    這句刺探仿佛自言自語,卻又暗藏玄機。

    “迴前輩話,沒有瓜葛。但這個被你們折磨的血肉模糊的人是我哥哥。”

    陶之一字一頓的開口。

    老者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淡淡的感歎了一句。

    “原來是這樣啊!”

    頓了頓,他才又開口。

    “既然我墨兒能頂著違抗師命的大罪,帶你前來探望哥哥。想必你也肯定是墨兒很看重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便該知道不應讓對方難做。”

    “師傅……”

    岱墨剛想說些什麽,老者忽然抬手止了他的話,徑自沉聲開口。

    “還不帶他出去。”

    岱墨低著頭,上前拉過陶之就往外走。

    走出地宮後,岱墨迴過頭去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他,他還緊皺著眉頭,不知在思慮什麽。

    “武林同道齊聚之前師傅不會傷他性命。”

    岱墨低聲開口。

    陶之迴神,毫無表情的抬起頭看著滿臉愧疚的岱墨,冷冷開口。

    “刑囚拷打的折磨遠比痛快的了結性命更讓人難以忍受。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

    說完,陶之從他的手中猛的抽出自己的手,轉身快步離開了。

    岱墨看著他因為單薄而顯得孤寂的背影,心突然空洞洞冷颼颼的晃蕩起來,身體卻仿佛窒息般脫力的定住了。從小到大心裏唯一一個想要去好好照顧好好疼愛的那個人,如今卻是和自己站在對立的位置上。他實在想不出,這到底是為什麽。

    ——

    “你去哪了?”

    陶之邁進屋子,還沒來得及關門,黑暗中便傳來了無主的聲音。陶之楞了一下,轉身關好了門,走到桌前,與他麵對而坐。

    “被他們囚禁的那個人是我哥哥。”

    黑暗中,無主看不見他說話時的表情。那彌散著濃濃哀傷的話語,卻讓他胸中一震。

    “岱墨帶你去見他了?”

    “是,他們把他折磨的都脫了人形。”

    陶之說這些話的時候舌頭有些發麻發酸,他直到此刻都不敢仔細迴想那個畫麵。

    無主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開口。

    “你打算救他走。”

    “我們撞到了岱墨的師傅,大千宮宮主千鴻誌。”

    “他有沒有為難你?”

    無主聽到這,心忽然懸了起來。

    “沒有。可是他也決不會讓我再靠近那個地方了,我無法救出哥哥。”

    似乎是在猶豫,但無主最後還是問出口來。

    “你哥哥,他,真的,是白冥教徒麽?”

    “是。”

    迴答這個問題,陶之沒有猶豫。他也完全想的到,無主的下一個問題是什麽。但真的不希望他會問出口,不是想隱瞞真相,而是害怕他的疏離。怕他像那時候的陸決一樣,對自己透來鄙夷和趨避的神情。

    聽完答案,無主又沉默了很久。心裏的那個問題,這次猶豫過後他沒有再問出口。他不敢問更不想問,這個少年就他認識的草四,是那個牽動著自己心裏最脆弱神經的少年。他想真的不需要再問了!答案,沒有他重要。

    無主走後,陶之蜷縮在床角,他把自己抱成團。他不敢睡覺,因為忽然很害怕,害怕睡著後會做夢。害怕夢裏會看見三哥血肉模糊的臉和那雙被鐵釘穿刺的手掌。害怕三哥再也不會笑,再也不會信口開河,再也不會迴到自己的世界裏。

    寂靜的夜裏,沒人會聽見他心裏的悲聲,黑暗的屋中,沒人會看見他臉上的哀痛。所以才會讓自己這樣放肆的的淚流滿麵,不可抑製。——

    寂靜的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陶之迷蒙著望那微光撒進的窗口。窗子卻突然開啟,一條玉白的身影翻身而入,落在月光中不再移動半分。

    “無主,都跟我說了……”

    月如玉輕輕開口,借著微光望著蜷縮床角的人。

    他不動,月如玉的心又糾結著懸了起來。

    走到床邊,伸臂把那個癡楞的人狠狠的攬在懷裏,咬牙切齒道。

    “哭出來。別再讓我心疼!”

    陶之聽著月如玉胸口中那轟然的跳動聲,眼眶就灼燒起來,一滴淚重重跌落在他胸口。

    月如玉抱著無聲抖動的他,忽然也滴下淚來,竟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陶之突覺背上濕潤而微涼,他不禁抬起頭來,望他。他哭了,那雙媚惑眾生的眼睛,此刻,盈滿了哀哀的絕望。

    陶之看著他,一時間不知所措。

    月如玉遠望的眼神慢慢的收了迴來,他底下頭,望著滿臉碎光的他。這個滿臉淚光的楚楚人兒,這一切的一切卻都是因他而起。突然,心裏翻滾著怨責的巨浪,幾乎將他所有的理智淹沒了……

    陶之驚恐的咬著唇,狠命的推打著那個突然壓身上來的失智男人。聽著布錦撕裂的刺耳之聲,陶之死命的蹬著他纏上來的腿,心裏卻是從未有過的絕望。

    “烏雲……烏雲……烏雲……”

    聽著他低低的呢喃著那個名字,月如玉的腦子裏卻更亂了。全是因為他,他才落得如此淒慘下場,恨他不能自抑。

    陶之念著那個名字,一如既往的失了神,不再會掙紮,隻如一個沒有了魂魄的偶人一般癡癡的躺在那,任他……

    當所有的布錦都被撕扯成碎片,洋洋灑灑的落在黑暗中。月如玉楞楞的望著她,稚嫩而潔淨的胴體在微薄的月光下顯得異常清冷而孤寂,索然離世一般的她,神情渺然無了。

    心卻狠狠的疼起來,那疼澆熄了他胸中的一把火。脫下自己的長衫將她包裹,輕輕摟她在懷,開始恨自己的無恥和怯懦。

    “秦好,是我弟弟,親弟弟。可我,是九龍堂的人。我們……”

    秋夜的風,涼的讓人顫栗,隻是與從心底湧出的冷相比,它卻顯得單薄而柔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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