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父子之間, 最動聽的話應該就是, 我要成為父親這樣的人。


    這是兒子對父親人生最大的肯定。


    而今,景安帝經曆了完全相反的一句話:我這一生, 不與你同。


    好在, 景安帝不是尋常父親, 待聽過秦鳳儀這些話, 景安帝的臉龐神色沒有半分動容。他或許早預料到了這種結果,如果秦鳳儀要謀求帝位,不會在南夷靖平後隻是例行公事的三年一次京城陛見。如果秦鳳儀想謀求帝位,會主動與他緩和關係。再退一步,起碼, 不會這樣直接的拒絕他。


    這麽說,其實也並不太準確……


    一瞬之間, 景安帝腦中閃過多少分析決斷秦鳳儀不清楚, 但,景安帝這種雲淡風清,仿佛二人進行的隻是閑話家常的態度,秦鳳儀還真是服了他, 心說, 皇帝的臉皮還真跟常人不一樣啊。


    不過, 景安帝也不是受虐狂, 他實際上叫秦鳳儀噎的不輕,隻是他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人生經曆, 也不可能大失其態。隻是,他也少理會秦鳳儀了,三皇子偏生又不是個巧嘴的,他是瞧出皇父似不大痛快,卻不大會勸慰。好在有大陽、安哥兒兩個都正是天真活潑的年紀,景安帝平常隻是叫了孫子們在身邊說話玩耍,含頤弄孫,好不樂哉。


    景安帝還當著一眾大臣的麵誇大陽,“好聖孫!”


    這種誇讚,簡直叫南夷一幹大臣心下暗喜,心說,果然咱們殿下最得陛下聖心,連咱們小殿下也這般得陛下喜歡。


    獨秦鳳儀一人心下暗翻白眼,心說,你們可真好糊弄!


    三皇子也為秦鳳儀高興,讓他多往老爺子身邊奉承一二,秦鳳儀偏生不肯,簡直氣的三皇子跳腳。三皇子心說,我是為你麽,我是為了絕不能讓那人如意的登上帝位!三皇子一向嘴拙,還要去替秦同儀在皇父跟前說好話,三皇子道,“他這人,心裏都有,看大陽就知道他的心了,隻是性子別扭罷了。”


    景安帝好笑,道,“難得你還會說別人性子別扭。”


    三皇子為給秦鳳儀刷好感,臉麵啥的都豁出去了,道,“那可不,要不怎麽是兄弟呢。”這話景安帝愛聽,景安帝很是慈父心腸的與三兒子說了許多話,連事著三皇子為人處事,都頗多指點。


    秦鳳儀的性子雖則令人頭疼,奈何人家也有一幫擁躉,如三皇子、還有在秦鳳儀這裏效力的宗室如襄陽侯、如壽王家二郎,都會替他在景安帝跟前刷好感,有大家幫著圓場,還有大陽這個會給他爹刷分的存在,景安帝瞧著也挺樂嗬。從交趾起駕,再至雲南、貴州,到貴州後,景安帝便與秦鳳儀道,“朕接下來經湖南再到豫章坐一坐,也便迴京了,你不必送了,迴吧。”


    秦鳳儀道,“我讓大陽送陛下。”


    景安帝點點頭,忽而對秦鳳儀道,“鳳儀,你天資出眾,遠勝於朕。你這些年,也經曆了不少事,朕知道,凡事,你自有你的判斷。可是,你的眼光就一定是準的嗎?你的判斷就是一定是對的嗎?朕與你說的話,皆是真心。”


    景安帝忽然在眾臣麵前說這一席話,一時,諸臣皆驚,隻覺陛下此話大有深意。便是素來隻忠於景安帝,不參與皇家任何事務的嚴大將軍都不由多看了秦鳳儀一眼。秦鳳儀一幅淡然無波的死樣子,簡直是急煞了一幹心腹之人。


    景安帝就此離開了南夷所屬藩地。


    景安帝一走,秦鳳儀令趙長史馮將軍陪著大陽護送景安帝一直到湖貴邊界,再送大陽迴鳳凰城。大陽是個天真的性子,他早就覺著父親與祖父的關係不大好。突然見祖父說這樣沉重的話,大陽心裏也有些不好過,不知道兩位長輩之間有什麽矛盾。


    大陽是個伶俐的孩子,看祖父情緒不高,雖則不好打聽長輩們的事,大陽還是悄悄安慰祖父道,“我迴去勸勸我爹就好了,他要是不聽,我就叫我娘勸我爹,我娘的話,他一準兒聽的。”


    景安帝欣慰的摸摸大陽的頭,覺著孫子倍是貼心,殊不知大陽要是對他爹必然得說,“有什麽事不高興啊,我去勸勸祖父,祖父一準兒聽的。”所以,基本上身為牆頭草雙胞胎的大哥,大陽也很有牆頭草的氣質啦。


    秦鳳儀迴鳳凰城的路上就被心腹悄悄打聽了好幾遭,陛下那話似有深意啥的。秦鳳儀被他們煩不勝煩,道,“沒什麽深意,就是問我,要不要當儲君,我迴絕了。”


    章顏李釗險沒一口老血噴出來,章顏見秦鳳儀竟把儲位給迴絕了,都急了,“殿下怎地如此輕率!”你以為這儲位是你的嗎?這是咱們南夷的!你,你,你竟然拒絕儲位!你幹脆一刀捅死我算了!章顏此時,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李釗臉也青了,都不想答理秦鳳儀了。秦鳳儀道,“我說你們是不是傻啊?這種話都能信?哪個皇帝立儲是問你,要不要做儲君啊?有這麽問的嗎?真是,什麽都信!你倆可真天真!”景安帝既當著諸人麵說那些似是而非、含糊不清的話,便斷然不會守秘的。此事與其叫景安帝故意泄露出去,倒不如他先說給心腹們知道。


    章顏雖則給秦鳳儀這話說的有些迴轉,隻是,章顏道,“那殿下也不必迴絕的那麽狠,倘陛下沒有立殿下之意,焉會問殿下此語?而且,離開南夷時又說那樣的話,必是相中了殿下的。再者,恕臣直言,倘陛下有立那一位的意思,這些年早該立了。”


    秦鳳儀道,“朝中平家勢大,宮裏平皇後安穩,你們就不要想了,我本也沒想過要坐什麽儲位。”


    章顏此時神智複位,恢複了從二品大員的政治素養,認真道,“我等說這話,並非出自私心,隻是看如今諸位皇子,又有哪位皇子有殿下的才幹呢?臣今日之心,不為私,實為公也!有當年先帝陝甘之鑒,臣真是怕了再有無能之人登上帝位,一誤江山,二誤天下!”


    “行了,這江山是陛下的,他考慮的不比你們深啊。叫他著急去吧,管他呢。”秦鳳儀一幅無所謂的模樣,仿佛說的不是天下至尊儲位,而是隨便微末小事,章顏李釗看他這樣,又是一陣氣悶。


    二人私下也有一番商議,章顏是與李釗打聽,“不知侯爺那裏——”景川侯私下有沒有與李釗透露些什麽啊。


    李釗搖頭,章顏歎道,“那麽,怕陛下隻是試探殿下的意思了。”如果真有什麽,這樣要緊的事,景川侯沒有不與李釗暗示一二的道理。


    李釗道,“咱們也不必急,我看,殿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章顏歎,“太可惜了。”


    李釗亦覺可惜,但秦鳳儀能權掌西南,這些年曆練下來,心誌見識更非常人可比,看秦鳳儀半點兒不急,二人雖覺可惜,但心裏也明白,陛下突然這樣問,的確是試探成分居多,倘真大咧咧的應下來,那也忒實在了。隻是,陛下已年過五旬,仍未立儲,其意若何,反正,在章顏李釗看來,陛下這絕對不是滿意大皇子的意思,反是他們這一位,這些年,內平南夷,外征交趾,收複雲貴,戰功赫赫。再有安民撫民,他們這一位都是獨一份兒。倘秦鳳儀無能無才,這儲位他們想也不會想,可秦鳳儀明明出身才幹皆是一等一,倘就此失去儲位,簡直天理不容!


    因為景安帝提及儲位,二人身為秦鳳儀的超級心腹,一時皆是心思奔騰,思量萬千。


    李釗隨秦鳳儀迴鳳凰城後,還特意同妹妹說了這事,讓妹妹好生給秦鳳儀順順毛,別一見皇帝陛下就跟見了三輩子的仇人似的,便是為大陽,也得多想想,是不是?


    李鏡聽聞景安帝竟與秦鳳儀提及儲位,哪裏有不問秦鳳儀的。章顏李釗都不好細問他,李鏡卻無此顧忌,細細的問了丈夫。秦鳳儀擺擺手,“他的話,你一句都不必信。”


    李鏡結合景安帝兩番提及此事,輕聲道,“陛下也許並不是在試探你。如果是試探,陛下不會提第二次的。”


    “那我也不信。”秦鳳儀靠在榻上,雙眸輕闔,輕聲道,“我不想做他的儲君。”我的母親,用生命生我,養我。


    李鏡握住丈夫的手,知道他是忘不了婆婆的事。李鏡道,“無妨,不做便不做。”若是十年前,李鏡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但現下,自家相公據西南半壁,景安帝也不可能來削南夷的藩。現下該為難的,不是他們,而應該是景安帝才對。就是章顏的觀點,李鏡在儲位上也是一樣的看法,倘景安帝滿意大皇子,早該立大皇子了,焉能等到現下?


    李鏡與丈夫道,“別這個沒精打彩的了,我有事與你商議。”


    秦鳳儀原以為媳婦也要批評他沒順竿做這個儲君呢,沒想到媳婦這般善解人意,當下精神大振,睜開眼坐直身子問,“什麽事,隻管說來。”


    “是母親的事。”李鏡道,“這些年了,咱們都是在自家小祠堂供奉母親。以前咱們剛來南夷,諸事忙亂,千頭萬緒,主要也是,咱們這裏不太平,能把母親供奉在哪裏呢?如今總算小有基業,孩子們也大了,母親雖在揚州入土為安,咱們做兒女的,也該有咱們的心意。我想著,不如從內庫裏拿出些銀錢來,給母親蓋座廟,以後也可常去祭拜。”


    李鏡道,“這事兒,在我心裏頭這些日子了,廟宇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慈恩寺。”


    “你這主意好。”秦鳳儀自然是願意的,心下愈覺媳婦貼心。


    李鏡雖則不急著丈夫去爭儲位,但此位,李鏡又絕不會拱手讓給大皇子,她就要用這慈恩寺給京裏的百官提個醒,誰才是皇朝的元嫡血統。


    大半個月後,大陽就在趙長史馮將軍等人的護送下迴了鳳凰城。


    李鏡正張羅著建慈恩寺的事,大陽是個好奇心重的,說了些一直送祖父到湖南的事,他就打聽起慈恩寺的事情來。說來,他爹娘雖然也時常往廟裏觀裏布施些個,卻不是愛求神拜佛之人,便是大陽,在父母的教導下,對宗教向來是尊重而不沉迷。不過,好端端的,怎麽爹娘倒建起廟來,必然是有緣故的。大陽問他爹時,他爹隻說,“小孩子家,瞎打聽什麽。出去這些天,功課有沒有落下?”拿考察功課威脅兒子。


    大陽就去就他娘了,他娘便沒瞞他,直接與他略說了說柳王妃之事,李鏡道,“這些事,你聽一聽便罷了。這是長輩們的事,與你們小輩無幹。”


    大陽簡直驚呆了,他完全不曉得,他一向祟敬的祖父竟然曾經為了帝位拋棄了自己的親祖母……大陽一時很有些緩不過神,好幾天沒精神。秦鳳儀知曉此事後埋怨妻子,“大陽還小,如何要與他說這個?”


    “他已到了懂事的年紀,早晚都會知道,與其叫別人說,不如我們告訴他。”李鏡老神在在,“放心,我心裏有數。”


    李鏡後來又與兒子長談了一迴,李鏡道,“人這一輩子,不可能都是光明的時刻。陛下與你祖母之事,我讓你不要多想,便是因此事太過複雜,既事涉長輩,而且,當年到底是個什麽形勢,我與你爹那時候都沒出生哪,何況你了。你祖父與你祖母的事,是他們的事,你隻要想,你祖父對你好不好,就行了。”


    “自然是好的。”大陽眼神有些黯淡,情緒亦是不高。


    “那便是了。”李鏡想摸摸兒子的頭,終是沒有動,大陽是世子,以後是要承繼基業的,而李鏡對長子的冀望更深,她希望,兒子心性上的成長要更快些,再快些。李鏡道,“你祖父,與你祖母、你爹,終是有歉疚的。但,他對你,一直非常喜愛,沒有半點不好。大陽,這是你們的祖孫情分。”


    大陽仍有些似懂非懂,李鏡讓他自己琢磨去了,孩子不是一瞬間便能長大的,在長大的過程中,必然要有各式各樣的經曆,而這些經曆,是父母所不能替代的。李鏡向來隻負責引導,其他的,就看孩子們自己了。


    大陽還沒弄明白祖父母之間的事,忽然自江西傳來的惡耗,禦駕經江西龍虎山腳時,遇山石崩裂,不幸罹難。連帶著景安帝、景川侯,全都遇難了。


    大陽聽聞此事,祖父品德有暇之事再顧不得想,不論祖父還是外祖父,都是待他極好的,大陽隻覺傷心至極,哇的一聲就哭了。


    大陽這能哭出來的,還是好的,他爹倒是沒哭,他爹驟聞此事,心下大痛,低頭一口血便吐了出來。麾下諸臣原就給景安帝遇難的消息驚的六神無主,如今見秦鳳儀如此,更是麵色大變,再顧不得景安帝如何,立刻大聲宣來太醫,又紛紛上前勸起秦鳳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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