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棲靈寺是揚州名寺,莊嚴肅穆自不必提。據說是隋時古寺,因寺中棲靈塔得名。秦鳳儀“做夢”之前,他對於神佛之道向來不大信的,也從不來寺裏燒香啥的。如今卻是不同,秦鳳儀總覺著,自己似是“夢”到自己那不大光彩的一生,種種疑問難解,聽他娘說這寺裏有高僧,秦鳳儀便欲來請教。


    反正他家有錢,大不了多花些銀子。


    秦鳳儀如此暴發的想。


    因著是有目的而來,秦鳳儀都未顧得上賞一賞這棲靈寺的風景,更甭提棲靈寺前的那座巨大的漆紅牌坊上的“棲靈寺”三字,據說便是今上手書。


    秦鳳儀自己不大懂書法,隻是耐著性子站他爹身邊瞻仰了一仰,待他爹說完,“今上這幾個字,當真是龍騰虎躍,氣象不凡。”秦鳳儀“嗯嗯”兩聲,便催促道,“爹,咱們趕緊進去吧,皇帝再大,也沒佛祖大啊,別叫佛祖久侯,我跟娘還要給佛祖菩薩燒香呢。”


    秦老爺無奈,“你這孩子。”帶著妻兒往寺裏去了。


    秦家是揚州城有名的富戶,既要過來燒香,自然提前一天著人過來,借了間上等香房以做歇腳處。今秦家人一到,自有知客僧迎出款待。秦太太是虔誠的佛信徒,秦鳳儀燒香心切,一家人自然是先去燒香。


    秦鳳儀燒過香,還學著他娘的樣子給佛祖認真的磕了幾個頭,親自添了香油錢,問知客僧,“你家了因大師在嗎?”


    了因大師身份不同,秦太太在一畔補充道,“我這兒子,近來得了佛緣,想請教大師。”


    秦家是揚州城大戶,況秦太太添香油錢一向大方,故而,縱秦家隻是鹽商人家,想見方丈了因大師也不是難事。原本,秦太太也想聽聽兒子遇著什麽難事,偏生,兒子還不讓她聽,與方丈道,“有沒有僻靜地兒,我再同大師說。”


    了因方丈已是七十高齡,見過達官顯貴無數,倒是頭一遭見秦鳳儀說話這般直率的。秦太太剛要說兒子注意態度,了因方丈已道,“有,施主請隨我來。”


    了因方丈引秦鳳儀出了香房,經過廟中甬道,繞過棲靈塔,到了一處竹林掩映的淨舍。了因方丈推門進去,道,“我慣常在此修行,平時並無人來,施主吃杯茶吧?”


    秦鳳儀其實沒有吃茶的心,他正琢磨這事兒怎麽請教老和尚呢。不過,他為人也知輕重,這棲靈寺,他縱頭一遭來,也知這是揚州第一名寺。棲靈寺的方丈,自然不是尋常人。秦鳳儀按捺住性子,連忙深揖一禮,道,“有勞大師。”


    了因方丈倒了兩盞茶,秦鳳儀喝來,頗苦,他強忍著咽了,生怕再不說事兒,老和尚又拿出什麽古怪東西招待他。秦鳳儀道,“我朋友遇到一事,他做了一夢,夢中娶妻納妾,好不風光,待夢醒,恰如一場春夢。大師,這夢,是真是假?”


    了因方丈笑,“公子,此時你我,是夢中交談,還是醒時交談?”


    “當然是醒著。”


    “公子如何確定是醒著?”


    秦鳳儀掐自己大腿一記,疼的眥牙咧嘴,又伸手掐大師手臂一下,道,“疼,就是醒著的。”


    饒是了因方丈佛法精妙,也不由笑道,“公子天然童心,妙哉妙哉。”


    秦鳳儀心說“妙個頭喲”,他認真就等著了因方丈解釋呢。了因方丈能有今日佛門地位,自然不是等閑人,他見識過的人多了,秦鳳儀這樣單純心思,雖見得不多,了因方丈心裏也有譜兒了。知道說些禪語,怕是這位秦公子不能懂,了因方丈道,“我與公子說個故事吧。”然後,了因方丈便把“黃粱一夢”的故事通俗易懂的講了一遭。


    秦鳳儀皺眉,“可,我這朋友,夢中所見,並不似這位盧生,入夢前貧困潦倒,夢中有嬌妻美妾入懷。我這朋友,夢中所見,如見未來。”


    饒是了因方丈亦不由吃驚,不過,他這把年紀,且又身在佛門,佛法精深,自不比常人。了因方丈拈著頜下仙氣渺渺的長須,道,“如公子所言,您這位朋友當真是大造化之人,這是得了佛祖點化啊。既見未來,那麽,想來,未來有許多歡喜,亦有許多悲傷。”


    秦鳳儀一歎,問了因大師,“倘是不好的事,能改變嗎?”


    “若不能改變,佛祖何以令公子看到未來。”


    秦鳳儀先是心下一鬆,繼而強調,“不是我的事,是我朋友的。”


    了因法師微微一笑,一雙眼睛,寧靜又智慧。


    秦鳳儀得了大師句準話,也便放下心來,想著自己以後隻要行善積德,還怕落個“夢裏”那樣的結果麽?秦鳳儀眉眼間漫上幾許喜色,習慣性的端起茶盞再呷一口茶潤喉,結果,又給苦了個好歹。秦鳳儀實在受不了因方丈這裏的茶水,起身道,“既得大師指點,不好再擾大師清休,我這就告辭了。”


    了因法師笑道,“待施主下次來,老衲備好茶。”


    秦鳳儀還死活不承認,一徑道,“這茶挺好,乍一吃是苦的,再一迴味,反是有些迴甘。”畢竟得了人家大師指點,秦鳳儀不好說人家茶不好。客客氣氣的辭過大師,秦鳳儀出了法師的清修禪院,便一蹦三跳、歡歡喜喜的找爹娘去了。


    秦老爺秦太太見兒子這般歡喜的迴來,心下自是高興,秦太太還問,“我兒有什麽事還要私下請教大師?”


    秦鳳儀笑,“不能說,不過,我已是請教明白了。”


    秦太太笑,“這就好。”又擔心兒子年少唐突,又問,“在大師跟前兒,可得恭謹有禮。”


    “娘你放心吧,我都多大了。大師非常好,還請我吃茶。”秦鳳儀再次感慨,“大師可真是有智慧,我好些天不能明白的事,他與我一說,我立刻便明白了。”


    秦鳳儀心願得解,秦家一家人又在棲靈寺吃的素齋,秦鳳儀早飯不合口,吃得少,棲靈寺素齋乃揚州城一絕。瞧這胭脂鵝、桂花鴨、蟹粉獅子頭、蜜汁火方、鬆鼠魚、大煮幹絲、三丁包子……琳琅滿桌,當然,素的自不必說,但凡葷的都是用豆腐、腐竹等素菜燒出來的,不過,若不是知道是素齋,就這賣相、這風味、這吃到嘴裏滿滿的香腴適口,完全不會覺著是在吃素齋。


    隻是,這一席素齋可不便宜,便是在山上吃,也要二十兩銀子一席。


    秦家自不會愁銀子,秦鳳儀一直吃到撐,秦太太看他胃口好,與丈夫笑道,“果然是佛祖地界兒,咱兒子這飯都吃得格外香。”


    秦老爺笑,“是啊。”就是秦老爺吃得也挺香,主要是,早上全素,對於暴發戶秦家而言,當真是沒胃口啊。


    一家三口用過素齋,在香房裏歇了個晌,因有兒子陪著,秦太太格外有興致,下午還帶著兒子登了棲靈塔,細細的與兒子講了這塔的來曆。直待下晌,日影西斜,一家子方你騎馬我坐車的迴了家去。


    待迴得家去,剛進門兒,就見門房忽地躥出一人來,撲通便跪下了,二話不說,邦邦邦,三個響頭,喊道,“李菜頭給老爺太太大少爺請安了!”


    秦太太給這人嚇一跳,定睛一瞧,黑漆漆一人,也不認得,尤其一身粗布短打,一看就是下人。秦太太氣不打一處來,“嚇死個人!”


    秦老爺也不認得此人,倒是秦鳳儀認得,道,“李菜頭,你來做什麽?小秀兒還好麽?”這是小秀兒的爹嘛。


    李菜頭捧上一籃子雞蛋,道,“前兒,我那閨女不懂事,衝撞了大少爺。小老兒沒別的可孝敬,這是家裏母雞下的鮮雞蛋……”


    不待李菜頭說完,秦太太想到皆因著那個什麽小秀兒令兒子大病一場,登時更沒了好氣,喚道,“阿鳳,跟娘進去!”


    秦鳳儀卻是決意要改邪歸正做好人的,將他娘推給他爹道,“爹,你先跟我娘去歇著吧,我同李菜頭說兩句話。”


    秦老爺見事不大,想著兒子這也是大人了,便與兒子道,“辦完事就到你娘這兒來,等你用晚飯。”


    “我知道。”


    秦太太到了自己院裏還埋怨丈夫呢,“你可真是,好容易阿鳳歇了那心思,又叫他跟這姓李的打交道,萬一勾起阿鳳的心來,如何是好?”


    秦老爺勸妻子,“倘他仍有那心,便是不叫他與那李菜頭見麵,他心裏掛著,仍要尋機去尋的。如今正好看看,看他可是真改了。”


    秦太太哼一聲,“也還罷了。”


    秦鳳儀主要是問一問小秀兒的情況,畢竟,他並沒有成事,小秀兒還是個清白姑娘。且今兒剛自棲靈寺迴來,秦鳳儀善心正切,便在門房同李菜頭說了幾句。


    見秦鳳儀問起閨女,李菜頭兒連忙道,“那丫頭好的很。”


    “那我就放心了。”秦鳳儀就怕小秀兒出事,聽說小秀兒挺好,秦鳳儀笑道,“多謝你送的雞蛋。”吩咐小廝取了一套文房四寶來賞了李菜頭兒,道,“小秀兒說,你家裏兒子也是念書的,這個給你兒子使吧。”


    李菜頭兒見秦鳳儀不像計較前事的意思,連忙千恩萬謝的接了。秦鳳儀見無事,抬腳便走了。李菜頭兒頓時張口結舌,他,他,他過來是有事要求秦公子!他,他,他,他事兒還沒說的啊!


    李菜頭兒頓時拿眼焦急的看向秦公子的小廝攬月,攬月看李菜頭一眼,忙追著秦鳳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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