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隻在京郊住了兩晚就迴來了。店麵已經賣給秦二娘,她須得把自己的東西搬出去,給人家騰地方。

    “這家店你能不賣嗎,繼續把家鄉菜館開下去行不行?”秦二娘覺得自己可能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叉,買了人家的鋪麵卻還一心想著還迴去。再也吃不到林掌櫃做的菜,她覺得這種日子沒法過。

    “不開了,京城裏的事情快了了,我也該去別的地方轉轉。”林淡已經習慣了四處漂泊的生活,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說話間,外麵不時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還有人揚聲喊道:“林掌櫃迴來沒有?什麽時候開門做生意?林掌櫃,林掌櫃……”接連喊了許久卻沒能得到迴應,外麵的人這才唉聲歎氣地走了。

    這種情況在林淡離開的幾天裏時有發生,幾乎每隔一小會兒,就會有食客來這邊敲敲門,問一問。家鄉菜館關張了,南城人想吃到正宗的家鄉菜,便隻能在夢裏。這年頭,能離開家鄉遠赴京城賺錢的大多是身強體壯的男子。他們壓根不會做菜,就算會做,也做不出林淡這種味道,故而隻能啃窩窩頭。

    有好日子可過,誰想過苦日子?有好吃又便宜的東西,誰想吃窩窩頭?林掌櫃不在,這日子難熬啊!

    林淡對門外的響動恍若未覺,隻管收拾東西,秦二娘卻啐了一口,蔑笑道:“就不開門,急死他們!平時吃了店裏那麽多好東西,等人家鬧事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去幫忙,一群忘恩負義的畜生!”

    林淡笑了笑,沒說話。畜生談不上,隻是世態炎涼而已。但她還是得感謝秦二娘,那天要不是她帶著樓裏的姑娘把周氏打跑,周氏說不定還會鬧很久。別人願意幫你,那是情分;不願意幫你,那也是本分,怨不得任何人。

    所以她才會以十兩銀子的低價把店麵兌給秦二娘,還送了她一張釀酒的方子和幾道下酒菜的菜譜。妓館不是吃飯的地方,但酒水和下酒菜卻少不了,這些足夠還人情了。

    二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話,卻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隱約還有求饒聲和磕頭聲,沸沸揚揚,吵得人心煩意燥。

    “誰在門口打架?我去看看,你在裏麵躲著。”秦二娘扔下掃帚往外走。

    林淡怎麽可能讓她犯險,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扯,提著菜刀出去了。她扣住門板往外看,卻見湯九身姿筆挺地站在台階前,幾名侍衛正把幾個小混混踩在腳下,用刀背將他們的手骨一一打斷。

    慘叫聲和求饒聲就是

    這幾個小混混發出來的,旁邊還跪著一名五花大綁的年輕男子,正是湯鵬。他背上縛著幾根荊條,憤怒地叫嚷道:“九哥,為了一個外人,你如此下我臉麵,我迴去之後定要修書一封告訴大伯!”

    “你以權謀私、欺壓百姓,你還有理了?”湯九語氣淡漠。

    “你眼下的所作所為就不算以權謀私嗎?”湯鵬還在掙紮,卻被趙六用力摁住肩膀,壓跪在地上。

    湯九理也不理他,聽見響動迴頭去看,眼睛立刻亮了:“林淡,你迴來了。”

    “你們這是?”林淡本想指一指湯鵬和幾個小混混,抬起手才發現自己竟然握著一把菜刀,忙又放下。

    湯九麵帶羞愧地拱手:“官府那裏得了湯鵬的口信,所以才不管縱火一案,如今我帶著他負荊請罪來了。這幾個地痞無賴便是縱火的兇手。”他顯然已得了消息,知道林淡在店裏,所以才不怕白來一趟。

    林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瞥一眼還在叫囂怒罵的湯鵬,感激道:“多謝世子為我出頭,這份歉意我收下了。”話落便要關門。

    湯九連忙把手擋在門縫裏,嗓音暗含哀求,“那麽你能留下嗎?”十年前他沒能留住林淡,十年後他希望這個結局能改變。誰也不知道,林淡倔強的背影曾多少次在他的夢裏出現,她總是越走越遠,然後漸漸消失在濃霧裏,令他心有餘悸又滿心愧疚地醒過來。

    若不是他偏聽偏信,逼迫林淡與嚴朗晴比試,林叔不會死後還蒙受那樣的冤屈。他幾乎是吃著林叔做的菜長大的,理當了解林叔是怎樣的人。可他那時竟像被人下了蠱一般,嚴朗晴說什麽他都信,最後反倒害得林叔身敗名裂,林淡和齊氏遠走他鄉、漂泊多年。

    他此生沒做過什麽虧心事,唯獨對不起死去的林叔、林淡,還有齊氏。見林淡終於迴到闊別已久的京城,重新把林家的門庭撐起來,他比任何人都高興。他知道林淡有多大本事,隻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她絕對能超越林叔的成就。

    然而有些人偏偏不想讓她好過,下作的手段一個接一個地使出來,竟逼得她再一次遠走。現如今,湯九對嚴家人的厭惡已深入骨髓,否則也不會動用手段捋了嚴朗晴的禦廚之位。

    他加重語氣,重複道:“這一次你能留下嗎?我保證今後無人敢來欺辱你。”

    林淡淺淺笑了,卻依然堅定地搖頭。

    湯九眼裏的期待瞬間熄滅,還想再說些什麽,一名男子穿過人群擠到近前,戰戰

    兢兢地道:“我是嚴家的小廝,我來給我家小姐送信。”

    “給我吧。”林淡伸手接信,然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她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湯九瞟了信紙一眼,卻見上麵用簪花小楷寫著一行字——六月六,香園會。香園乃皇莊,尋常人莫說進去,連靠近都不能。那是皇帝最愛去的園林之一,常年有侍衛看守,憑嚴朗晴的身份,怎麽可能動用得了?莫非這裏麵還有皇上的首肯?

    思及此,湯九忽然想起姐姐給自己送來的口信,說皇上最近幾年對嚴朗晴頗為優容,似有納入後宮之意,讓他想想辦法。也因為這個,才有了貴妃娘娘意欲賜婚嚴朗晴,讓她嫁入侯府的傳言。

    如果皇帝真的在背後給嚴朗晴撐腰,這場比試恐怕不會那麽公正。於是他低聲道:“香園乃皇家園林,如無諭旨誰也不能動用。上一次在香園宴客的人是大長公主殿下。”

    林淡微微蹙眉,片刻後頷首道:“我明白了,謝世子提點。”語氣不緊不慢,輕鬆得很。

    湯九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麽,繼續道:“我可以想辦法取消這次比試。”不公正的比試何必參加,先讓嚴朗晴失了聖寵,屆時再比不遲。這世上少有公道,但他想給林淡一個公道,一個遲來了十年的公道。

    “不用了,我自有辦法應對。”林淡笑著搖頭。她等了十年,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下去。

    “你再好好想想。嚴朗晴有皇上護著,請來的裁判定然不敢讓她輸。”湯九勸不住她,隻能挑明。

    林淡擺擺手,還是那句話:“我自有辦法,世子不用擔心。”

    湯九咬牙看她,心裏既無奈又動容。林淡還是那麽倔,然而正是因為這份倔,才成就了現在的她。

    “罷了,我來替你想辦法!”話落他拎著湯鵬大步走了。

    秦二娘踮起腳尖看了看信紙,歎息道:“香園啊,那可是皇帝最愛去的地方,一般人不讓進。林掌櫃,您別跟湯世子強,偶爾妥協退讓一下,並不代表你就輸了。您是什麽水平,咱們自己人知道就行,何必拿雞蛋去碰石頭?”

    林淡搖搖頭,目光堅定。

    …………

    六月六很快就到,林淡應邀前來,先經過重重關卡,又經過重重檢查,這才準許進入香園,園內五步一崗,十步一亭,來來往往全是巡邏的侍衛和麵容整肅的宮人,一派皇家氣象。

    若是換個普通人進來,嚇都嚇死了,哪裏

    還敢比試?毫無疑問,兩人還沒碰頭,嚴朗晴就先給林淡來了一個下馬威。林淡不知道自己是誰,但她能猜到自己的境遇定然十分奇妙,甚至是波瀾壯闊。因為她見到這種場麵一點惶恐的感覺都沒有,內心猶如一潭死水,半點漣漪也不泛。

    她神態自若地走進內院,入了正廳,看見坐在主位的一名俊美男子,立刻跪下磕頭。男子腳踩明黃皂靴,定是皇上無疑。

    “起來吧,聽說你要與朗晴比試廚藝,朕便出宮為她做個見證。”皇帝狀似大度地笑道:“此次比試,你們隻管各展所長,無需顧慮,要什麽食材便吩咐下去,宮人會為你們準備妥當。”

    嚴朗晴垂頭掩嘴,狀似羞澀。皇帝看她一眼,笑得越發溫柔。他表麵公正,實則幾句話就點明了自己與嚴朗晴的親密關係,誰還敢忤逆他的心思?

    前來當裁判的幾人麵麵相覷,心中各有思量。這些人既有已經出宮榮養的老禦廚,也有遠近聞名的老饕,還有一些大飯館的主廚,對廚藝之道頗為精通。

    林淡大略掃過去,心中不免恍然。這些人十之八九都參與了曾經那場比試,仿佛時光倒迴,往日重現。另有湯世子、誠親王、恭親王、威遠侯、滇黔郡王等老熟人坐在一旁觀看。被打了板子、本該躺在床上修養的嚴守業也來了,正用怨毒而又得意的目光看著她。

    林淡屈膝行禮,張口就問:“皇上,您能保證這場比試的公正性嗎?”皇帝自詡明君,登基之初廣開言路、招攬賢才,在朝堂上也對敢於直諫、死諫的言官格外優容。林淡直接把話挑明,他不想點頭也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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