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父之後的孫靈若對待封默帶著幾分小心翼翼,再無三年前高高在上的驕矜,雖然對他的話有些不滿,但她仍默默退離此地,隻是轉身之際卻見飄然而至的林風致,她腳步一頓,眼中頓時浮現複雜神色。


    都說十年風水輪流轉,三年前的她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與林風致之間的懸殊差距會徹底轉換。那時她背靠宗門,仗著父親寵溺,從沒將身為散修的林風致放在眼中,不想才短短三年,林風致已憑一己之力成就今日地位,而她卻仍舊是依附他人的普通女修。


    從前靠父親,現在靠師兄,但師兄並不愛她,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她。


    她以為憑著自己的容貌家世,可以從林風致身邊搶走封默,但過了三年,她才發現,真就像林風致當初對她說的——


    “孫道友,封默並非任人擺布之輩,可不會因為當了誰的弟子就對誰另眼相待。你與其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不如想想如何打動一塊頑石堅冰。”


    她將林風致當成敵人,可林風致卻沒有一刻把她放在眼裏。


    林風致所望,是日月山河,是萬裏流雲。


    很遺憾,她到這一刻才領悟,她在自己認定的敵人眼中,連當對手的資格都沒有。


    林風致看到孫靈若一直盯著自己,禮貌地點了點頭,率先打了招唿:“孫道友。”


    孫靈若沒說什麽,隻掐訣行了個禮:“林宗主。”


    語畢,她便退離此地,倒叫林風致大為詫異。從前孫若靈對著自己可總沒好臉色,今天這怎麽像換了個人似的?難不成在天澤靈樹下待久了,她心境頓悟?領會了什麽?


    “小致。”封默見到她,神色一柔,露出笑容。


    林風致將注意力收迴,走到封默身邊。


    天澤靈樹之下的席位皆是露天,並沒洞府,不過簡陋的石座石幾而已,供人打座修行所用。封默這裏也不例外,他隻能請林風致坐到石幾一側的石座上。


    林風致毫不介意地坐下,道:“天澤靈樹的靈氣對修士幫助很大,你怎麽不多留幾日?下次若還想再來,可沒這麽剛好的機會了,就算你我是多年老友,我也不能給你私開哦。”


    這話自然是說笑,不過說著說著,就讓封默唇際笑意一落。


    多年老友……


    她很清醒,清醒得無情。


    封默在她對麵坐下,從儲物袋裏擎起一隻泥封的小酒壇,輕輕擱到桌上,道:“你接任昆虛宗主的大典,我不請自來,望你莫怪。”


    “怎會怪你?我理當邀你的,隻是你我兩宗尚有些誤會,所以……”林風致一邊解釋一邊望著酒壇問道,“這是?”


    “這是送你成為昆虛宗主的賀禮,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一片心意罷了。”封默說話之間慢條斯理挑去泥壇。


    酒香四溢,帶著讓林風致無比熟悉的芳芬與甘甜,瞬間就將迴憶拉迴到三年前。


    “千山醉……”林風致詫異地呢喃道。


    那一年他被五華山孫千風收為親傳弟子,意氣風發,而她隻是個普通的散修,在他拜入師門那日,送上了一壇由兩人昔年親手合釀的千山醉為賀禮,卻被孫家頑劣的小兒子打碎。


    那壇酒,也是封默丹成出關那年所釀的酒,由他收集破曉的清露,她來收集落暮的花蜜,本待再逢喜事之時取出共飲,卻不想酒藏二十年,他們卻都沒機會品嚐,那壇千山醉釀沒釀成功,是甘甜亦或苦澀,無人知曉。


    “破曉的清露,落暮的花蜜,都是我親自采集的,未曾假借他人之手。”封默邊說邊給她斟滿兩杯酒,“此去千年萬載,祝你仙途無憂,早登大道。”


    時過境遷,當初她贈他的話從他口中緩緩說出,莫名帶著幾分悲傷。


    “先幹為敬。”封默笑笑,執杯一飲而盡。


    林風致便也飲盡杯酒。酒,甘甜如蜜,卻不再有當年味道。


    “多謝。”她抿抿唇,總覺得封默今日有些不對。


    封默卻沒再給她斟酒,也絕口不再提及舊情,隻淡道:“今日邀你前來,除了贈酒之外,還有些話想同你說。”


    談起正事,林風致便將心緒一收,正色道:“事關浮鯨島?封默,你到底瞞了我什麽?”


    一場滅頂海嘯,毀掉她的家園,她的親人和朋友。她本以為那隻是一場單純的天災,可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正在向她揭開那場天災背後的殘酷真相。


    他隱瞞的事、星宙海和浮鯨島的關係、昆虛和浮鯨的關係,還有那所謂的仙祖遺脈……這一切讓平凡的漁村不再普通,那場天災也不再隻是簡單的天災。


    她急於探知一切,可封默卻又忽然沉默。


    “封默,你告訴我,浮鯨島的海嘯,是否人為?”見他不語,林風致直截了當問道。


    封默輕輕點下了頭。


    這一刻,林風致無法描述自己心裏的滋味。長久的疑問得到確切的答案,她應該鬆口氣的,然而接踵而來的,卻是沉如山巒的血海深仇,瞬間就壓得她喘不上氣。


    “你早該告訴我的,為何要瞞我到如今?”林風致倏地攥緊拳頭。


    “不想你和我一樣被仇恨左右,也不想看到你痛苦難過。一場天災劫數,過了也就過了,時間一長你會慢慢遺忘那些生離死別。”封默道。


    他的眼中似乎沒有仇恨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早已習慣的平靜,冷漠又無情。


    “你憑什麽代替我去遺忘?”林風致眼眶漸漸紅了,“我有權利知道我的家鄉,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兄弟姊妹和我的朋友夥伴,是怎麽死的!”


    那是她的至親!


    “對不起。”麵對她的怒火與質問,他道了歉。


    “告訴我,那場海嘯是怎麽迴事?”林風致追問道。


    “那場海嘯,是有人為了離開浮鯨島而引發的。”封默麵無表情解釋道,“浮鯨島與九寰之間並無相聯之路,那麽多年以來我們島上都沒出現過外人,但在海嘯發生的五年前,浮鯨海域裏出現了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林風致不解。


    浮鯨島是個小村子,村裏多少戶人家,多少人口,彼此都心裏清楚,倘若出現一個陌生人,那是能轟動整個村子的事,她沒道理不知道。


    “因為那人被救以後,央求救他的人不要說出他的存在,於是他就被藏在浮鯨島後山的小山洞裏,整整五年。”封默道。


    林風致蹙起眉,她記得在海嘯來臨前那幾年,封默往山上跑得很勤快,他對外麵的世界和修仙的渴望,也在那時達到頂點。那些年,他還經常與他們說起那些聽都沒聽過的故事,故事裏所描繪的世界,是他們那些漁村凡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


    直到後來來了九寰,她才發現,封默的故事裏所描寫的,全是九寰的修仙界。


    “是你救了他?”她怔怔看著他。


    封默點頭:“是,我救了他。我當年那些微末的道法,是他教的。”


    “而這個人為了離開浮鯨島,在傷好之後施法掀起海嘯,毀了……浮鯨島?!”林風致緩緩站起,雙眸赤紅地盯著封默。


    封默垂眸不語。


    砰——


    桌麵上的千山醉,被盛怒的林風致一掌掃落桌麵,酒液隨著迸裂的瓶身流了滿地,濃鬱的香氣頃刻間彌漫開來。


    “封默!”林風致攥緊了雙拳,咬牙切齒道出他的名字。


    封默並沒替自己辯駁,隻繼續道:“那人以道法為餌,指使我替他查關於浮鯨島和浮鯨海域的一切,助打通兩界之路。那時的我卻並不知道這一切足以覆滅整個浮鯨島。最後他盜走了浮鯨島用以定海的神風珠,又以強術破除禁製,掀起了那場海嘯。”


    十歲的孩子,滿心都是對修仙世界的向往,哪裏分得清是非?隻道自己是天選之子,得遇仙師將要踏入無上仙途,遠離平庸的村莊,哪曾想去路卻滿布刀劍,一刀一劍都剜在他心上。


    平靜的眼眸漸紅,淚水慢慢盈眶,滑過他的臉頰。


    “那你知道那人是誰嗎?”林風致冷靜下來,問道。


    “一開始不知道。那個人衣衫襤褸地漂浮在海麵之上,渾身皮膚都被電火灼過一般,沒有一寸是完整的,傷好之後他的容貌盡毀,看不出模樣。我帶著你輾轉來到九寰,想殺了他報仇,但我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隻能一邊修行一邊尋找他的下落,直到如今。”他細細迴答道。


    “一開始不知?那現在知道了?”林風致逼望他。


    封默便又不答,隻是任風吹幹頰上淚水。


    “是誰?”林風致再問道。


    封默卻是一笑,道:“我……見到他了,但並不清楚他的身份,隻知道是一個以你我現在實力,都無法對抗的強大存在。”


    林風致繞過桌子,走到他的麵前,道:“那他身在何處,要如何才能見到?”


    “我不能告訴你,你也不必多問。禍事是我引來的,仇自然該由我去了結。”封默抬手,想要撫她的頭,卻被她躲開,“如今想來,你留在昆虛宗挺好,這裏至少比外頭安全。”


    “你既不願意告訴我那人在何處,為何又要同我提及此事?!”林風致越發痛怒。


    “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對浮鯨之滅心生疑竇,可我不想你插手去查。那人見過我,認得我,卻不知道你的來曆。你如今是昆虛宗主,掌化雲之境,早已進入那人注意範圍,若再讓對方知道你的來曆,會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封默迴答她,又道,“浮鯨隻剩你我,總要有一個人可以安安全全地活下去!我已不能置身事外,但你可以。”


    這話越說越不祥,林風致聽著不對,急道:“此話何解?你要做什麽?”


    “別管,別問,好好做你的昆虛宗主。”封默語畢低頭看了眼地麵,歎道,“好可惜,又碎了一壇。”


    “封默!”林風致又急又氣。


    封默卻倏地欺身而近,展臂抱住了她。


    林風致有片刻呆滯,隻聽他在耳邊問道:“小致,告訴我,我們之間,還有沒可能?等我報了仇,我們之間還有沒可能?”


    千山醉的香氣從他身上傳來,縈繞於她的鼻尖,讓她心生一瞬恍惚。


    但終究,她緩緩搖了頭,正想開口說些什麽之時,就被他輕輕推開。


    “那就這樣吧。”他笑了笑,“我該告辭了。”


    “封默……”林風致恨不得撬開他的嘴。


    “就此別過,保重。”封默隻向她點點頭,轉身頭也不迴地掠出了天澤靈樹。


    林風致站在原地,心中大亂,已不知該如何描繪此刻心情。半晌,她方轉頭,卻望見空蕩蕩的桌麵上多了一樣東西。


    熟悉的瓷白藥匣,是她托人送給封默的藥。


    藥匣打開後,裏麵是原封未動的藥。


    林風致猛地攥緊藥匣。


    封默,他到底要做什麽?


    ————


    一邊是昆虛那錯綜複雜的傳說,一邊是浮鯨島的覆滅真相,如同無數個糾纏的線團,怎樣都解不開。


    浮鯨島的海嘯,已經過了四十載,就如封默所說的那樣,再痛的生離死別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平靜,她已經接受了親人離世這個事實,這突如其來的仇恨,讓林風致陷入極大的混亂之中。


    她的眼前反反複複出現著黑雲壓空,海嘯傾湧的可怕畫麵,她太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更好的思考。


    按封默所言,那個人是闖入浮鯨島的修士,受了重傷跌入浮鯨島的海域。他應該不知道浮鯨與九寰之間的通路,否則後麵不會哄騙十歲的孩子替他查探。那麽此人是如何來的浮鯨島?


    就這般一邊想著,她一邊漫遠目的在宗門內走著,等到迴神之時,已不知不覺走到了天羲山中。


    天羲湖就在眼前,平靜無波,祁懷舟並不在湖麵之上。


    想起祁懷舟,林風致忽然記起一件事來。在化雲之境中,浮鯨島又被稱之星宙海。關於星宙海的來曆,祁懷舟倒是和她透露過一些。


    思及此,林風致停步思忖了片刻,飛身至天羲湖正中,開口道:“祁懷舟,開門。”


    湖麵忽然翻湧,水花兩分,露出一條向下的冰階,林風致飛身而入,水麵再度合攏。


    眨眼之間,林風致就看到盤坐在冰室之中的祁懷舟。


    數日未見,他安分得很,說禁閉,就真的呆在這裏頭禁閉,一步都沒往外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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