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花店。

    一簇簇的花束綠葉之中,騰出一小塊空地,哲冰熟練地修剪著手中的玫瑰,前麵擺著一對紅玫瑰,這是她今天上午的工作。

    花店店麵雖小,清幽別致。這份工作,是哲冰費勁艱苦找到的。以《尚學日報》的廣泛度,她現今的身份,幾乎人盡皆知,找一份工作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但是,要找一位像現在這樣不將她的身份過多放在心上的老板,卻是無比困難。

    而她的工作則是修花、包花、插花,偶爾看看店,平常時候,並不甚露麵。

    為手上的花套上包裝彩紙,聽到有腳步聲進來,她一麵麻利地解決掉手上的工作,一麵道:“歡迎光臨,有什麽可以為您服務的嗎?”

    起身,便看見笑得促狹的藤井浩司。

    “你怎麽來了?”藤井堂的情報網無人能及,哲冰並沒有太多奇怪。

    “當然是來找你啊!”藤井浩司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對著一捧捧一藍藍的百合玫瑰海芋東瞧瞧西看看,一臉好奇娃娃的表情:“你不是傍了一個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大款嗎?縮在一個小花店裏浪費時間做什麽?”

    哲冰繼續著自己的工作,隨他自便。

    “好歹我也是顧客,你就不能熱情點?”見她一臉冷淡,藤井浩司不服氣地“嗤”了一聲,把玩這著一束百合。

    “你買花?”哲冰頭也不抬,“送人?”

    “怎麽?我不像是買花送人的樣子嗎?”藤井浩司揚眉,“我偏偏是來訂花的,一千朵紅玫瑰與一千束桔梗,這訂單你接嗎?”

    抬頭瞟他一眼,哲冰麵無表情,“我很懷疑,你是來砸店的。”

    藤井浩司哈哈笑,“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來找你的。”

    綿延曲折的鐵軌,一路延伸至天際,通向遙遠的未知。灰蒙蒙的天色下,天地交界處隻剩一條虛實參差的細線。小雨飄落,地麵一片濕漉,哲冰撐傘沿著鐵路線走著,腳下有些滑。藤井浩司披著一件黑色風衣,頭套著外衣的帽子。

    兩旁都是茂密的樹叢,細雨打在葉麵上,窸窸窣窣的。

    雙手插進口袋,任雨絲斜斜的撲打在臉上,藤井浩司踢了踢石子,開口道:“以前迷茫的時候,總是喜歡沿著鐵軌一路走下去,有一個確定的方向,往往,走著走著,心就平靜了。”隔著沙沙雨聲,他的聲音,模糊得像是隔著張薄薄的莎紙。

    “那,現在呢?”哲冰重點抓住了他的前兩個字。

    “現在?……現在很少有迷茫的時候,即算有,也希望身邊有一個人陪著,默默地和我一起走下去。”藤井浩司勾起一絲恍惚的笑容。

    一路從市區走到城郊,遠遠地,可以看見高處華燈燦然,像是在一片灰色中托起的一座華麗城堡,在簌簌的清雨中,更真實,更渺小。

    “曾經,我以為我喜歡你。”他悵然一笑,雨水順著麵龐凝成水珠滑落。

    “是嗎?”

    “和你在一起,有太多令我快樂的地方。比如現在,我很樂意與你並肩走著,用心交談。可是,我知道,這不是愛。”他認真地凝視她:“尹哲冰,你的身上,有太多我喜歡的東西,吸引著我的靠近。”

    “而最初,我對你的感覺,不過是將對沈涼夏的思念寄托在你的身上。”他苦澀地笑:“我很懦弱,是不是?一個在最關鍵時刻選擇倒戈相向的背叛者,我居然對她念念不忘。”

    沒有任何詫異,哲冰默然撐傘走著,等候著他的下文。

    “我恨她,剛開始,我真的恨她……我下定了決心要恨她,也以為我真的做到了。我一遍一遍告誡自己,我喜歡的是尹哲冰,不是沈涼夏,早已經不是沈涼夏!”

    “可是,分神、睡覺、做夢……我眼前出現的都是她,痛苦地掙紮的時候,我真的想一槍打死我自己!”

    “前幾天,坐在車裏,遙遙看見她與女友逛街,笑得那麽熟悉。那一瞬間,我發現,我終究是舍不得……”他笑得很是勉強,聲音沙啞,“尹哲冰,我多麽希望,我對你,不隻是欣賞,而是真真切切的愛。但,事實是,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現在,讓我絕望讓我痛的,是夏夏……我能想到的,隻有她……隻有她……”

    雨仍在持續,一絲絲,如珠線。

    “你的愛,能夠讓你釋懷原諒她嗎?”哲冰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我不知道。”藤井浩司痛苦地搖頭。

    那一片茂林被遠遠地摔拋落在身後,眼前的,是大片大片的麥田,灰暗的天色下,隨風擺動的麥穗沙沙作響,一眼望去,一望無際。

    “如果割舍不了,那麽,就敞開胸懷接受吧。”哲冰歎息,“如若你的愛不能做到,也許,她的愛能也未可知。”

    藤井浩司錯愣住,呆望了她不到三秒,隨即問:“真的嗎?”茫然無措的表情,仿佛一個迷途的小孩子。

    “嗯。”哲冰肯定得點頭,“既然,恨她,讓你絕望讓你痛,那,為什麽不選擇原諒她呢?”

    他不迴答。

    “掌控著第一幫派藤井堂,你,快樂嗎?”她換了個角度。

    他沉思了片刻,終於,搖了搖頭。

    “可是,那是祖父、父親遺留下來的基業,作為獨子,管理好它,為它費心血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哲冰對他的話不發表看法,繼續問道:“那麽,跟沈涼夏在一起,你快樂嗎?”

    藤井浩司遲疑地點了點頭。

    哲冰微笑,“快樂不該是最重要的麽?與她在一起既然讓你快樂,為什麽不摒棄仇恨這種然你傷心的東西?或許,當初,她有什麽苦衷也說不定……”

    其實,她並沒有立場說出去安慰的話來,正邪不兩立,當初,他們就是利益衝突的對手。沈涼夏的背叛,若有什麽難言之隱,她也難辭其咎。

    “什麽苦衷?”果然,藤井浩司尖銳地問道,唇邊泛著諷笑,“她會有什麽苦衷?隻怕……是被東野家開出的鈔票迷昏了眼吧!”

    “她在你心中,是這種人?”

    “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不知道……”他喃喃念道,“我不知道誰是哪種人……連我自己怎樣,我也不知道……”

    一望無際的麥田,雨絲如發線,密密麻麻,淅淅瀝瀝地融入田野之間。狹長的鐵道上,兩個人一前一後緩緩走著,廣袤的天地間,似乎隻剩下這兩個雨中漫步的身影。

    沈涼夏是那種人……哲冰不知道。記憶中那個天真無邪,清純無邊的女生,眨眼看去,絕不是財迷心智的人……

    “你們在一起,有多久?”哲冰皺眉,輕聲問道。

    “不到……半年。”

    哲冰的眉頭皺得更深。

    “我不知道,半年的時間去了解沈涼夏是否足夠,我明白的是,仇恨絕不是一個人對待另一個人正確的方式態度。我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所以不能主觀片麵地假設,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會試著去原諒那個人,順從自己的心意,盡量挽迴,畢竟,曾經愛過,雙方都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雨有加強的趨勢。

    “也有可能,竭盡全力,還是無法澆滅心中的恨意怒火,拋開理智去報複,圖得一時淋漓的複仇快意,到最後,我會後悔,無可避免地,我會後悔。”

    “所以,藤井浩司,不要做傻事。愚蠢不在於一個人違背常理去做不可思議的事,譬如原諒傷害自己的人,而在於,一件事,做到最後,最先後悔的是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傻……”雨中,她對他輕輕說道。

    他停下來,許久地望著她。而她也迴望他,眼中光芒閃動。

    雨聲響在耳畔,沙沙沙……

    終於,他露出笑容,“本來,我就有點動搖了……聽你這麽一說,更有了決心。尹哲冰,謝謝你,我會找夏夏好好談的。”

    “上次你開解我,這次輪到我,也是應該的。”哲冰善意地微笑,“往往越在乎的人或物,一旦背叛或誤會,也就越耿耿於懷。耐下心,放下芥蒂,和她對心交談,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希望吧……”藤井浩司笑了笑。

    哲冰突然想了起來:“上次的那個發夾你也拿去吧,說不定會是一個很好的介質。”

    “不要,還是你留著吧!”他拒絕道,但撞上哲冰疑惑的目光,他放軟了口氣:“那好吧,我還給她。”

    “發夾被我放在家裏了,要不,明天再還給你吧!”

    “明天我到花點找你。”他提議,又問:“你什麽時候會在?”

    “明天?……”哲冰想了想,“明天輪到我看店,我一直都會在,你什麽時候來都可以。”

    “那說定了。”藤井浩司微笑,“你可別放我鴿子。”

    雨已經一改先前的綿綿麻密,在暮色四合的曠野,雨聲擊打在傘紙上,更顯傾盆。

    哲冰看看天色,又望向來路:“很遠了,迴去罷。”

    沒有迴應,隻有雨聲唰唰。

    迴頭,隻見藤井浩司蹲坐在鐵軌一旁,手撐在地麵的碎石上,背對著她。暮色沉沉,他黑色的外套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雨水淌濕了他的衣服。

    他垂著頭,哲冰看不見他的臉,但明顯地感覺到不對勁。

    “你怎麽了?”哲冰擔心地問。

    “沒……沒事……”他沒有迴頭,隻是騰出手來衝她擺手,又趕緊捂住了嘴。

    “雨很大了……你……你先迴去……”他的聲音沉悶斷續若酷夏輕雷,隔著雨聲,更顯無力。

    哲冰走近,想要看清楚他的臉,卻被他避開了:“你先走,咳咳,我馬上就迴去。”

    “你把我當白癡?”哲冰冷冷地將手中的傘扔在一旁,伸手拽過他。

    她明明清楚地看見,他向她擺手時,手腕上的嫣紅色液體!

    藤井浩司想要再次避開,奈何現在騰不出手來推開她。哲冰的力氣很大,猛地拉過他的手,便對上了他眉心的糾結。

    雨越下越大。藤井浩司緊緊地用手捂住口鼻,雨水淌過,鮮紅色的血液緩緩從他蒼白的指尖流落下來。

    “你……”第二次見到這種場麵,哲冰還是無法冷靜地忽視。

    他的手心、袖口全部占滿了紅色的液體,深紅的顏色,猙獰恐怖。而他原本病態蒼白的臉此時泛著異樣的潮紅。

    哲冰毫不猶豫地扳開他的手,頓時,手心膩滑,一片鮮紅。

    藤井浩司壓抑了很久,唿吸到充足的新鮮空氣,便劇烈地咳嗽起來,似要將心肺全都咳出來一般。

    “藥呢?”她沉聲問道,冷靜理智。見他一邊連連咳著,一麵伸手摸索著口袋,哲冰頓時明白過來,出手製止住他,來不及思考,她利落地脫下自己地校服外套,雨點落在上麵,有些潮濕。

    用衣服擦幹淨他臉上的血,哲冰將外套塞到他手上:“你自己把血擦擦。”右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左手則伸進口袋掏出他的藥。

    胡亂地將白色藥片倒在手心,頃刻便被雨水打濕,粘著手心的皮膚。沒時間細想,也沒功夫去數手中到底有多少片藥丸,哲冰抱過俯身咳嗽的藤井浩司,幹脆直接地將手中的藥往他口中塞。

    藤井浩司先是幾乎岔了氣,在哲冰一下一下的輕輕拍撫下,咳嗽總算漸漸平息。

    見狀,哲冰立即撿起被扔在一旁的傘為他擋雨,一手拿著校服外套為他將手上的血擦幹。

    和著雨水,可怖的血跡輕易便轉移到校服上,手心的紋路間僅殘留著隱隱的幹燥的淡黃色,藤井浩司喘著氣,安靜地看她將他的雙手、袖口的血一一擦拭幹淨。為他撐著傘的手,清瘦修長,幹淨的指節,清晰漂亮,上麵還沾著連綴的水珠。

    嘩嘩雨水漸漸瓢潑,落在鐵軌的碎石中,劈裏啪啦,像是清脆的鼓點,尤為好聽。

    大雨中,傘很小,雨水淋濕了她的全身,順著她的發絲大滴大滴地滴落下來。茫茫暮色,帶著水霧的空氣中,她的麵容白皙得不切實際。

    掙紮著將傘推到她那邊,藤井浩司的唿吸還不算平穩,話語並不很流暢:“外套脫下……淋著雨感冒……了怎麽辦?”

    “閉嘴!”哲冰的神態不容置疑,“不想棄屍荒野,就乖乖聽話!”

    “你……”藤井浩司想笑,卻一陣氣息紊亂,再次嗆咳著。

    哲冰連忙為他順氣,“你的手下人呢?這種時候都不出現?!”

    以他現在的狀況,恐怕是要送醫院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藤井浩司的臉色虛弱得堪比一張白紙,但他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被雨聲淹沒:“習慣了獨自來見你……你放心,我死不了……”看出了她的擔憂,他輕輕一笑,擰緊的眉頭舒展開來,“隻是唿吸道有些小問題……醫生說隻要按時吃藥就一定會好……”

    哲冰單手饞他起身,四麵打量。離市區兩個多小時腳程的野外,另加瓢潑大雨,藤井浩司選中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偏僻。

    藤井浩司不讓她攙扶著,“我的腿還沒斷呢,不至於走路都要服侍。”藥效開始作用,他的氣息平順下來,“放心吧,我交代了時雲一個小時後來這裏找我,我不會有事的。”

    雨愈下愈大,竟成傾盆之勢。迴經那一片小樹林,樹木的枝條在大雨中搖曳,嘩嘩作響。

    望著高大的樹木在大雨中垂下了枝條,藤井浩司輕聲說了句什麽。

    哲冰沒能聽清,剛想要開口,他卻似乎已經料到,隻是微微一笑,伸手擁住了她的肩。

    傘本來就小,雨勢又大,兩個人並肩走著,全身淋濕了大半,他們這樣相擁著,恰到好處。

    臉頰幾乎貼在藤井浩司胸口,冰冰的,沁心地涼,正想要推開他,無奈他偏偏不讓。

    似乎對她的忸怩嗤之以鼻,藤井浩司哼了哼,結果她手中的傘,“你對東野雪己忠心耿耿,誰來給我立貞潔牌坊?我還不想讓夏夏誤會呢!”

    對他的無賴行為,哲冰無動於衷,冷聲道:“放手。”

    “偏不。”藤井浩司悠悠然,與她唱著反調。

    既然好好說話他不聽,那麽就別怪她不客氣了……哲冰剛想要動用武力,頭頂,藤井浩司幽幽的聲音傳來:“尹哲冰,如果我死了,你會掉眼淚嗎?”憂鬱哀傷的語氣,讓她一下怔住。

    “什麽?”

    “我是說,好歹我們交情匪淺,要是哪天我運氣不好被人一槍斃了,你總該裝模作樣為我哭幾下充充場麵吧?”眨眼之間,藤井浩司重又輕鬆不正經,“滴眼藥水抹辣椒粉都隨便你,至少別讓我一個人走得太孤單寂寞。”剛才的憂鬱仿佛隻是她個人的錯覺。

    “沈涼夏的眼淚不算嗎?”哲冰淡淡地問。

    雨一直下。

    狹小的傘內,哲冰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說的是你。”他鄭重強調,隨即他痞子氣地一笑,“算啦!我已經知道了,我訂的那一千朵桔梗先存著,等到那一天,用藍皮卡車裝著,給我運到墳頭上去!”

    “另外的一千朵紅玫瑰呢?”

    “真是冷血啊!”藤井浩司禁不住感慨,“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妥協一下,答應象征性地哭幾滴眼淚呢!結果關心的還是自家花店的生意……店裏老板怎麽會雇你這樣無情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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