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點。

    打掃完地板,沙發上淩亂的雜誌,澆完花,陽光已在室內劃出一方軌跡,溫暖輕柔,烘得毛衣竟像是天然的暖爐,暖而燥。

    在光暗交界處捧著一本書坐下,掬著一捧陽光,白亮的書亮似蘸了熒光一般,朦朦朧朧,卻黑白分明。

    許久的靜默,總覺得有些什麽不習慣,環顧室內一周,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雪己一早便出門去了東野集團專屬於他的辦公室,為收購aborn及其名下的專業廣告m公司製定策劃案,想必一整天都將忙於製作表格,查找數據之類的工作。

    用他的話解釋便是:“不管怎麽樣,反正隻要你跟我在同一幢房子裏,我肯定靜不下心來!更別說你走近我方圓500步之內了!!……況且,東野集團總部有我要用到的一切工具,我的許多文件還留在工作室內,去哪裏總歸是要省些時間

    的……”

    以他的天賦和後天環境影響,注定了他脫離不開商界的命運罷。盡管他說嫌忙,但哲冰不難看出,他對企業管理,公司運作有著不容小覷的興趣,更有深入挖掘的濃厚欲望。東野家大少爺的身份已經與他緊密融合,再也無法分開……

    終於想起了不對勁的根源。哲冰失笑地用書端敲了敲額頭:什麽時候,她習慣了將一邊看書一邊聽音樂納入生活必須了?

    剛想到這,電話便響起。雖有些納罕,她還是選擇擱下書本,起身。

    “喂,請問是尹哲冰小姐嗎?”是一個渾厚恭敬的陌生男音。

    疑惑更濃,她仍是如實迴答:“嗯,我是。”

    “請您出門好嗎?車子停在院外等您。董事長很希望見您一麵。”

    看來,對方料中了她會赴約……真是薑老人奸呢!

    “好,請稍等片刻。”她禮貌地迴答,掛斷了電話。

    問也無須多問,她已經猜到了那位董事長的姓氏。

    東野大宅,別院。

    這是一個類似日本鄉間小屋的建築。滿園的櫻花掩映著樹後低矮的竹屋。院外的人工湖,不斷地有潺潺清水注入,白汀若有若無。水草茂盛,惹得飛鳥駐足,垂頭低鳴。湖邊的過道上,翠柳蓊鬱,柔軟的枝條在車子行駛過後隨風輕舞飛揚。

    院內灑掃得幹淨整潔,循著櫻花樹下的青石板過道,可窺主屋全貌,樸素典雅,毫不沾驕奢之氣。穿過爐火燒得正旺的屋子,斜眼瞥見滿室醫療設備和看護人員。

    一身日本和服的婦人彎腰微笑著迎接,定睛看時,才發現竟然是靜姨。她和善地一笑,隨即引領著哲冰入內。後院的櫻花盛開得璀璨絢爛,粉白如浮雲,遮住了頭頂的天空。香氣清新幽微,均勻地散在空氣中,滌蕩身心。

    哲冰跪坐在一身淺色帶白色紋飾的和服的白鬢老人的順手席,望著後者手持著柄杓從釜中取出熱水,放迴蓋置。

    “茶室空氣沒有後院清新,龍彥為了我的健康著想,做主移到了這兒。第一次見麵,就如此地不正式,對尹小姐,實在是失禮了。”夏目林夫禮節性地抱歉,一口標準的中文,字正腔圓。氣氛完美沒有裂痕,絲毫不像有國界之分。

    日本茶道向來繁瑣,儀式複雜,規矩講究,高度形式化,被視為修身養性、提高文化素養和進行社交的手段。尤以夏目林夫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最為看重這種禮儀文化。但說實話,此時此刻,哲冰倒有些感激這環境的不正式。若是真要置身幽雅清靜的山石業林中,態度謙遜有禮地躬身拜訪,洗手漱口,觀賞四壁書畫、茶室布置或是插花藝術之類的,最終雙膝盤坐成圈,輕品、慢飲、奉還,冗長而又需技巧性,恐怕還未直觸正題,她便有落荒而逃的衝動了。

    “晚輩一直仰慕日本茶道的融洽趣味,今日有幸身臨,雖然場所未比尋常如意,但體悟到茶道清、靜、和、寂的精神要義,足以無憾。”哲冰敷衍地說著外交辭令,表麵恭敬謙遜。

    若論及失禮,隻怕,強行將她接到這兒來,早已是觸到禮節的底線罷……

    沒有嫻熟麻利的茶具搭配,也沒有複雜而又枯燥無味的操作程序,懷石料理、炭禮法之類。夏目林夫在喝茶順序上多少顧及了哲冰外行的經驗,沒有想象中那麽講究地一一規範到位。

    衝茶,獻茶。

    此次算是正午的茶事,飲的是薄茶。哲冰恭敬地接過茶碗。茶水浮動,香氣四溢,與原本的櫻花香味自然地融合,在鼻息之間暈染開來。先是輕輕品味,後是小飲,再奉還。如此兩次,若是旁人,實在折騰得夠嗆。但哲冰凝望著老人背後奪目而不張揚的櫻花,冷眼旁觀,並沒有率先開口的打算。將發言權留給主人,也算是有禮有度了罷。

    果然是沉得住氣的一個人。夏目林夫微微一笑,煮著茶水,為地爐中填炭,再是衝茶,眼睛盯著上下遊弋的飽滿如玉的茶葉,看似隨意地開口問道:“尹小姐是否知道,茶碗中的茶水,叫什麽名字?”

    “晚輩對茶沒有多大研究,在此方麵也涉獵不多。”沉吟了一會兒,哲冰不露聲色,“不過,在我看來,茶質的好壞、名貴與否,並不算是喝茶的關鍵因素。”

    “哦?”夏目林夫白眉一揚,露出些許意外。“茶,喝在於茶葉與水質;品,則在於心境。要論韻味,狹街小巷的粗茶也能品出不一樣的感悟,使人耳目一新。”哲冰漠漠地將視線抽迴至茶具上。

    “尹小姐倒不像是十六歲的人。”立於一旁的仆人們早已悉數退盡,夏目董事長調整了火候,並未抬眼看她。

    “是麽?”

    “思考的深度不同於常人,也難怪讓某些人覺得與眾不同。”老人漫不經心地沏著茶,“連我的外孫也不例外。”

    “那,您以為如何?”哲冰從容不迫地垂手放在膝頭,問道。

    “生於貧賤之家過於張揚,生於富貴之家,則顯得過於狂狷、無忌。”盯著哲冰漠然的臉,夏目林夫眼角的笑意漸漸消散開去。

    “您對我的看法倒還算是獨樹一幟。”哲冰挽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

    “讓遲軒帶迴來的問題,你可知道意味著什麽?”夏目林夫麵露肅殺之色,“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那麽放肆!”

    “知道。”哲冰不懼地直視對方,“我從來不問意味不明的愚蠢問題。”

    瞥了哲冰一眼,夏目林夫掛著情緒難測的笑容,“小姑娘的膽子倒挺大。”

    “我隻是好奇,您這麽關心雪己,隻是單純地因為他是您的外孫,還是,因為他是您的繼承人。”哲冰麵無表情。

    “對不該好奇的東西感興趣可不是件好事。”

    “若是這樣,我想我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哲冰作勢鞠躬起身。

    “何出此言?”並不攔她,似是已經料到這個提問會成功地將她留下一般。

    哲冰淡淡地笑,不染塵埃:“我們本是毫不相幹的人,差異巨大。而現如今,坐在這裏談話的原因,出發點都是因為一個人的存在。我關心雪己,想必您也是如此。那麽,我便十分有必要弄清楚,我們的初衷是否一致,您在意的是雪己本身,還是他可以為您帶來商業財富的能力,不然,這場談話也會因為毫無意義而無法繼續。”

    “具體說來聽聽。”習慣性的命令式,夏目林夫的眼神不怒而威。

    “如果您在意的是雪己,您便該為他做長遠打算,而不能將自己的意願強行加諸於他的身上,否則,你不是愛他,而是在逼迫他。但是,若是您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有能力的繼承人,並希望在有生之年按您的方式塑造他,培養他,包括控製他的愛情與婚姻,那麽,恕我直言,也許您選錯了對象。”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能力讓雪己遵從我?”夏目林夫語氣平和地問。

    “冒昧地說一句,我的確這樣認為。”哲冰如實答道。“敢問一句,尹小姐,你又對雪己了解多少?”茶水滾燙,夏目林夫漱洗著茶碗,“雪己生在商業家族,從小便被作為繼承人培養,即便是一時頭腦發熱,也不過是少年人常有的現象。什麽東西最重要,,他自然心裏清楚,到最後,即便曾經有再大的起伏和偏離,不可避免地,還是會迴歸到本質那一點上。你們小孩子間的那一時衝動,僅僅是幼稚的把戲。”

    “您的話,恐怕失之偏頗了罷。”哲冰眉角微皺。

    一陣風過,櫻花花瓣如雨般繽紛灑落,一時之間,帶露的粉白紛紛揚揚,沾著薄涼的絲絲香氣,遍布櫻花樹下。

    緩緩接過一片落花,放至哲冰那一端,夏目林夫若有所思:“尹小姐知道,櫻花易逝的原因嗎?”

    讀懂了他的語帶三關,哲冰謹言慎行,輕易不答話。

    “開得燦爛,注定會美得短暫。”又是語帶雙關,“尹小姐可懂其中的韻味?”

    “我對日本文化了解不深,但平素卻愛梅,花開雖小,卻能捱過白雪皚皚的漫漫嚴冬和料峭寒冷的初春,依然香氣清幽,花色勝雪,潔淨脫俗。不能理解櫻花的韻味,恐怕是與我們的地域差異有關。”她的口氣平淡衝和,但並不示弱。

    “你的膽量果然不小。”話雖如此,夏目林夫的話中卻聽不出任何誇讚的意味,“聰明如斯,一番話下來,語夾三關。雪己對你著迷,看來也算情有可原。”

    “不過,”他話鋒一轉,“他對你暫時迷戀是一迴事,我為他做長遠打算又是另外一迴事。尹小姐必定已經聽說過郜淺紗小姐吧?”

    哲冰點頭,看不出神色。

    “雪己以前招惹富家小姐的事,我在日本也有所耳聞。他對你,在我眼中,不過是同一性質不同方式的一時興趣,不會長久。郜家小姐,性格溫和賢淑,能主家事,深得我與龍彥的中意。家世良好,背景清白,不落瑕疵,日後必定是能事事處理妥帖,有條不紊的賢內助。這規劃,可算長遠?”

    “感情和睦是立家之本,您真的有信心保證長遠嗎?”哲冰依舊平靜無波瀾。

    “龍彥正值壯年,雪己的繼承也不會是短期內的事。先與郜小姐訂婚,培養感情不過是幾年的工夫”夏目林夫頗有自信,一麵將案幾上的櫻花收拾幹淨,動作輕微。

    “恐怕我已與您談到了窮盡的地步,再繼續不過是掃興。”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蓋,哲冰點頭作禮,麵色平穩地站起身來,“請恕晚輩先行告辭了。”

    “什麽數目?你開口。”在她站起身來的那一刻,夏目林夫淡淡地斟茶。哲冰停頓了幾秒才弄清楚他說的話,隨即泛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您是在忌憚我麽?”

    “我不過是想保證萬無一失。”

    “那您倒不如派人一槍殺了我,反正,您什麽也不懼,不是麽?”哲冰冷冷地俯視眼前目光如刀鋒的老人。

    “被你逃掉了一次,我不想再次明目張膽地除掉你,那樣,隻會讓雪己的反叛心理愈發嚴重。你放心,若是時機成熟,我並不會拒絕這種拙劣的手段。”夏目林夫白眉斜入鬢,威嚴之中狠絕畢現。“所以,趁我有耐心,你要多少,盡管開口。”

    “那好。”哲冰笑得詭異,“請問東野財團,加上un公司,價值多少?”

    “怎麽?你倒是狂妄。”自以為識破了哲冰的花招,夏目林夫眯眼打量著哲冰,眼帶精光。

    “我想請問您,選擇雪己作為繼承人,您的初衷是什麽?不要告訴我,隻是為了守住已有的家業……”見夏目董事長思而不答,哲冰隨手攀了根櫻花的枝條,湊到鼻尖輕嗅著,“固守un產業並不需要多少商業頭腦,既然選擇已是東野財團繼承人的雪己,您必定是希望進一步開拓發展您的事業罷。這樣的話,一位內斂嫻靜的外孫媳婦隻怕不是您的最佳首選。”

    “更何況,要抵製雪己的反抗情緒也同時是一大冒險。”將開未開的花蕾映著她如水般恬靜的笑容,“我則不同。我與雪己有深厚的感情基礎,您的手裏有我的詳盡資料,我的性格如何,想必您一清二楚,加之,您若是應允了,雪己隻會更加敬愛親近您這位外祖父,對那半年的蒙騙也會既往不咎。”

    夏目林夫擱下茶碗,若有所思。

    “請您好好考慮我的話,好好考慮東野集團和un公司的未來。”哲冰禮貌地頷首說道,手指鬆開了櫻花花枝。在慣性的作用下,枝條上下晃動,震得花瓣飄落,花苞繚亂。

    “我還是喜歡梅花些。”拍落外套上的櫻花花瓣,哲冰淺淺一笑,“曆久彌香,任是狂風席卷也臨危不變,開得灑脫。好在,我與雪己,終究不是一時的燦爛繁華。”

    夏目林夫心中一動,眼神銳利地盯著站在漫天櫻花叢中的瘦弱女孩。最終,還是小覷了她……

    “哦,對了。”將走,她轉身望向茶桌旁的老人,“品名品的是心境,我與您心思各異,這樣的茶會,還是沒有第二次的好,您造詣高深,想必比晚輩更了解這一點。”

    這,算不算是風雲人物的虛偽之處呢?她在心中冷笑。選擇在繁花似錦的地方與小輩的人刀光劍影,看來,是原準備以他的從容來對付她的慌張罷,卻沒料到,她並不是容易善罷甘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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