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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閥老者感覺到胸膛一片冰冷,看著自己飛劍插在那處,看著鮮血順著劍身不停下淌,心髒也漸漸冰冷起來。直到此時,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傷未愈,自己也永遠不可能是君陌的對手――君陌甚至沒有真正出手,他隻是仲手在秋風裏一握,便奪了他的本命劍,取了他的命。


    崔園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聲也已停息,宋閥老者緩緩倒下,君陌持杖帶著木柚離開,場間竟是無人敢動。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裏,根本沒有他出手的機會,看著那張充滿曆史意味的太師椅四周灑滿的血肉,想著已經化作一縷怨魂的崔老太爺,才知道原來寧缺的箭是這樣的,看著血泊裏的宋閥老者,看著老者胸口那道飛劍,才知道原來二先生的劍是這樣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離開崔園很長時間,園內的人們才從極度的恐懼和震撼中醒過神來,到處都是哭聲和憤怒的咆哮聲。


    對於清河郡而言,諸閥便是所有,汝陽崔氏更是人們的精神之所係,崔老太爺在此間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於書院。如今被所有人視為依靠的崔老太爺,竟是什麽事情都沒有做,便變成了滿地血肉,如何不能他們恐懼不安?


    崔老太爺的死亡很快便傳遍了整座陽州城,緊接著進入千家萬戶,自然長安方麵也收到了風聲國。


    大唐朝廷的反應極為迅速,就在當天夜裏,工部在中南三郡緊急調拔的工匠以及相鄰諸州的廂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到青峽北方。


    青峽在去年秋天那場戰爭裏埋葬了無數敵軍,那條艱難開通的官道被巨石堵的極難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隻清理出一條小道,然而隨著數萬工匠士兵的到來,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無數倍。


    以現在的速度看來,最多隻需要數月時間,長安方麵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複工作,這也就意味著大唐的鐵騎隻需要數月時間,便可以通過青峽揮鞭南下,像一道鐵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沒。


    清河郡裏的貴人和百姓們,並不知道青峽北方正在發生什麽事情,但他們很清楚崔老太爺的死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麽事情――唐國與西陵神殿的和約,從這一刻起便成了一紙廢文,那麽唐國的軍隊隨時可能出現在清河郡裏。


    來自北方的恐怖壓力,就像是一道低層的陰雲,壓得清河郡的人們有些喘不過氣來,人們無法理解,明明剛剛經曆一場極為慘烈的衛國戰爭,為什麽唐國竟似不需要喘息,這麽快便要撕毀和約。


    清河郡亂象已現,而且再沒有可能平靜下去。


    王景略沒有離開陽州城,因為他要在這裏等寧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負責接應此時正從唐國不斷潛入清河郡的天樞處修行者和軍方的密諜,然後用這些力量幫助崔華生在這場清河之亂裏占堊據更好的位置。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現了一條圓柱形的通道裏,如絲如絮的湍流殘象,在這條通道裏流連不去,讓通道變得更加清楚。


    這是鐵箭行走過的痕跡,也就是箭道。


    寧缺站在祭壇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攬虎尾之勢後提,還保持著先前一刻鬆弦後那瞬間的姿式,穩定的像座木雕。


    祈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前坪間的數萬人,神情緊張地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仿佛他們也變成了木頭人。


    沒有人知道寧缺的鐵箭射向了何方,但他們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沒有看到真實結局,卻已經知道結局――這令人們異常恐懼。


    寧缺收迴鐵弓背到肩上,迴首望向桃山峰頂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語。如果他體堊內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壇四周的字神符也歸於天地,那麽他必然會在那些強者的圍攻之下死去,但他沒有想這些。


    此時他已經完成了書院計劃的前半段,注意力便來到光明神殿,他已經隱隱感覺到神殿裏那場戰鬥的結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們看見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樣,既然有人進了光明神殿,那麽必然也會死去,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這場天人交戰,既然死的是人,活著的自然便是天。


    桑桑看著劍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滅,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斂,有無數春秋,以時間蹉跎著人間。


    柳白的劍離她已經隻有兩尺,劍上的鏽痕越來越重,表麵顯出不祥的灰白色,這表明劍身已經完全鏽蝕,開始風化。


    事物離她的身體越近,所在的區域裏時間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傷害自然也越嚴重,便是能禁受無數年風雨的劍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劍能夠進入她妁小世界,能夠離她如此之近,已經是非常難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論甚至無法解釋。


    他的劍是人間之劍,帶著劍閣的意與人間的紅塵,但畢竟不是人間自身,到了最後終究還是敵不過時間的流逝。


    鏽痕如覆著白霜,忽然間裂開,然後化作青煙消失不見。


    劍毀了,人還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劍。


    柳白的雙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當年他初識時感知到那條滔滔黃河時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劍意時更明亮。


    出劍的那瞬間,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勝,但他沒有放棄,正如他所言,這已經是他在人間最後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離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觸到天空,甚至用劍在天空上劃上一道隻屬於自己的痕跡。


    柳白的手仲進了桑桑的小世界裏。


    他的手很修長,手指細長,是人間最適合握劍的一隻手,每當他握住劍柄時,劍便仿佛與他的手連在了一處,再也不能分開。


    此時他的手中沒有握劍,他的手便是最鋒利的劍鋒。


    他的手仲向桑桑的臉,似想穿過她頰畔的黑發。


    他的手距離她的臉越來越近,指甲漸漸變灰,皮膚漸漸失去彈性,變得幹枯,生出更多的皺紋,衣袖悄然無聲便成了飛灰。


    柳白繼續向前,時間的痕跡沿著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膚開始鬆馳,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沒有生命的光澤。


    他繼續向前行走,以傲視人間的境界,與無情的時間做著最安靜也是最恐怖的戰鬥,仿佛走了數萬年,或者真的走了數萬年。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柳白終於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進了她的小世界,於是她便來到了他的身前一尺。


    遺憾的是,此時他已經虛弱地無力舉起自己的手,無法刺出最後的那一劍,披散在肩頭的白發,枯槁有如覆著霜的亂草,臉上的皺紋深刻的就像臨康城東城街巷裏的那些青石板,他已經變成垂垂將死的老人。


    桑桑說道:“你輸了。”


    柳白用蒼老而疲憊的聲音說道:“你輸了。”


    桑桑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


    “我在人間還留了一道劍,希望那道劍不會令人間失望。”


    柳白看著她微笑說道:“但和這場戰鬥的輸贏無關。”


    桑桑說道:“你現在還能如何贏我?”


    柳白喘息數聲,艱難地緩慢舉起已經老瘦若枯柴的手臂,用指尖輕點她的眉心,沒有任何殺傷力,更像是在觸摸。


    世間沒有人定勝天這種事情,在能夠看到的曆史裏,甚至從來沒有發生過,但無數年來卻有很多人前仆後繼地為之而奮鬥。他們想要勝利,想要讓昊天看看人間的力量,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隻是想證明給自己和人間看,隻要你願意為之而努力,那麽你便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柳白於人間無敵,便來到桃山,進入光明神殿,邀天一戰,他也沒有想過能夠取得最終的勝利,但他想證明一些什麽。


    在臨死前的這一刻,他終於觸到了這片高遠而冷漠的天空,他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於是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大道。


    桑桑看著眼前這隻無力垂落的枯瘦手臂,沉默不語。


    柳白的身體像是幹涸後的河床,變成無數塊帶著燥意的土塊,分崩瓦解,嘩嘩聲音中落在地麵上,變成一堆塵土。


    沒有人能夠真正的永垂不朽,沒有人能夠真正千秋萬載,再結實的城牆也會被風化成沙,再雄壯的大河也有幹枯斷流的那一天。


    但同樣沒有人能否認,即便是上天也不能否認,那道城牆曾經在人間屹立不倒,那條黃河曾經萬裏滔滔。


    桑桑身前的空中,忽然出現了一道劍,這道劍古意盎然,隻是已經沒有任何鮮活的氣息,落在地麵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


    柳白手裏的劍已經化作飛灰,他的人也已化作飛灰,但這把劍卻還在,光澤如新,未損分毫,便如劫亂之後的人間,仿佛在預示著些什麽。


    桑桑看著腳前的那堆灰和那把古劍,沉默不語。


    這是她在人間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出手,看似輕描淡寫,便讓人間最強大的修行者變成了飛灰,但她的臉有些微白,不知是受了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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