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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屋內暮色愈濃,葉蘇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當年在你師兄處學了些,教還給你也是應該,隻是要收學費。你想學些什麽?”


    寧缺看著手裏的水碗,看著碗中像酒一樣的水,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開始講述從去年秋天起發生的那些故事。


    長安城牆上的薄雪落下如幕,觀主入城遇著千萬刀,天空裏的雪開始燃燒,燒出一片湛湛青天,他在那片青天上寫了一個字。


    葉蘇現在是普通人,不在修行界裏行走,不知道很多事情,但觀主入長安一事,劍閣方麵早就已經通傳了他。


    “既然你能寫出那個字,在城內你便無敵,即便是老師也敗在你的刀下,可如果來到城外,老師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寧缺承認,說道:“我想知道怎樣在長安城外也同樣強大。”


    葉蘇說道:“你是第一個寫出那個字的神符師,顏瑟沒有做到,無數前輩都沒有做到,所以沒有任何人能夠教你,我更沒有資格。”


    寧缺說道:“怎樣能夠集合更多人的意誌?”


    葉蘇說道:“最常見的手段或者說表現方式,自然是信仰二字。”


    寧缺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但我不想走道門的舊路。”


    葉蘇說道:“所以你冒著極大風險出了長安,重蹈紅塵,在人間遊曆,這依然走的是我當年想勘破生死時的舊路。”


    寧缺不是很明白他這句話。


    “當日你師兄坐在潭邊看書,根本就沒看我的劍,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有個看字便落了下乘。後來我在小道觀裏靜修,看觀塌簷破,我才明白破而複立的道理最終明白生死循環是為自然。”


    葉蘇迴想著荒原雪峰上的那一劍,潭畔的那名書生,看著他微笑說道:“如此我才能在青峽前接下君隕的那一劍。”


    寧缺問道:“這些和我現在的困惑有什麽關聯?”


    葉蘇說道:“你寫的是沒有人寫出過的字,你走的是沒前行者的路,我說過沒有人能夠教你,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曆程,攤開來給你看,揉碎了你讓觸摸你能從中體悟到什麽,不由我決定。”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請繼續。”


    葉蘇說道:“當年周遊諸國勘破生死的那場試煉,我依然是以旁觀者的心態看人間的百態,然而如今變成廢人,重新迴到人間,來到臨康城的這片破爛街巷裏我才從旁觀者變成了參與者。”


    寧缺想著自已在長安城牆上看街巷如線,百姓如蟻,在大澤客船上看艙內麻木的旅客時的心情,才發現原來自已還是沒有擺脫旁觀者的立場。


    葉蘇看著他繼續說道:“你不想走道門的舊路,是因為你本能裏厭惡宗教這種存在,然而你忘了宗教確實是信仰但信仰並不見得全部是宗教,至少不會都是像昊天道門這樣的宗教。”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認可這種說法。”


    “你應該很清楚,除了道門裏的那些神術強者,境界越高的修行者,越難保證自已的心意澄靜,換句話說越強大的人越難有信仰。信仰這種事情並不在天穹之上,隻在塵埃卑微處,說的更簡單一些,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動搖的想法和渴望你如果要用信仰來集合人們的意誌,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們想要什麽。”


    葉蘇說道:“我如今雪山氣海俱廢,變成了真正的普通人,沒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卻反而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了解普通人的想法比如這片街區裏孩子們的信仰,不過便是吃飯二字。”


    寧缺想著先前看到的那些畫麵,點了點頭。


    葉蘇看著他問道:“你還沒吃飯吧?”


    寧缺先前見著他吃了一大碗青菜飯,說道:“一頓不吃無所謂。


    葉蘇說道:“看,這就是你與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


    寧缺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家裏有麵條沒有?”


    破屋裏真正的家徒四壁,雖有舊鍋老灶,但想找些米麵,卻極困難,好在葉蘇如今在街巷裏很受人尊敬,不多時便有人端了碗素麵。


    寧缺連湯帶麵全部吃完,把碗筷擱到窗沿上,忽然想著一事,問道:“既然要過普通人的生活,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飯?”


    葉蘇的迴答很簡單,很有說服力:“我不會做飯。”


    寧缺無法反對這個解釋,又問道:“先前在前麵那條巷子口,看見那些婦人洗衣服沒用皂粉,想來是生活拮據,為何連洗衣棰都不怎麽用。”


    葉蘇的解釋依然很有說服力:“洗衣棰確實能把衣服洗的更幹淨些,但她們家裏的衣裳用的布料並不好,這般洗幾次便有可能壞了。”


    寧缺說道:“這裏的人們活的果然很艱難,難道非要在這樣艱難的環境裏,才能體會到你想要體會的那些感受?會不會太自虐了些?”


    “我在這方麵的感悟學習,也是剛剛開始,無法給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確的指向,隻能說出自已的一些隱約判斷,供你參詳。”


    葉蘇說道:“我們先前說過,信仰可以用來凝聚人群的意誌,這句話其實反過來說也沒有問題,人類最強烈最統一的意誌,必然會變成信仰,那麽我們其實隻需要知道人們究竟最想要什麽。”


    “人類很擅於隱藏自已〖真〗實情感,因為袒露有時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著危險。在尋常的日子裏,溫暖而舒適的環境中,你很難發現他們〖真〗實的渴望與想法,你問他們想要什麽,很難得到〖答〗案。隻有在絕望的生命時間段裏,在極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會自已跳出來,顯得無比清晰,無論此前他們是麻木還是市儈,他們的行為總是那樣的誠實。”


    寧缺想著長安城裏民眾在那個風雪天裏的勇敢,若有所思。


    葉蘇繼續說道:“你先前那句話錯了,不是非要在艱難的環境裏才能感悟到這些,而是艱難本就是人間的常態。我不去長安卻來到臨康,便是因為唐人活的太過〖自〗由美好,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臨康城裏,我看到過最豪奢的貴族,見過最貧賤的市民,見過最囂張的神官,也見過最卑苦的奴隸。富貴與貧窮仿佛與生俱來,無法改變,這讓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這些事情無法改變?”


    暮光順著破屋篷頂的洞灑進屋內,仿佛在葉蘇身上鍍上了一層紅暖的光澤,沒有神聖的感覺,卻是那樣的令人親近。


    他靜靜看著寧缺說道:“昊天教義裏說每個人都有罪,需要懺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後進入光明的神國。可在進入神國之前的數十年漫漫人生路裏,難道信徒就要承受無望的貧窮折磨?”


    “我沒有去過昊天神國,不知道那裏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樣美好,但我知道神國之下的人間並不美好。那麽如果昊天悲憫的目光暫時沒有落在人間的時候,或者說它在考驗人間的時候,昊天信徒應該做些什麽?像過去無數年間那樣,對著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後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後的拯救?每個人都有罪,信徒們的罪究竟是什麽?對物欲的貪婪?對財富的渴望?對〖自〗由的向往?因為這些而無法獲得安寧的心?”


    “這些都是人類難以擺脫的欲望,如果這些都是罪,那麽便是無法徹底抹滅的原罪。對於這些罪,佛宗要求靜心冥想,走的是遏止欲望的道路,道門則是以信徒對昊天的信仰為根基,要求信徒把這些欲望轉換成奉獻,中間的橋梁便是信仰,隻有書院對這些罪從來不予束縛。”


    葉蘇說道:“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現世,隻把希望寄在來世,道門不看現實,隻把希望寄在神國,書院定下唐律,卻依然是引領者的角色,對個人自身的素養要求太高。我這些天始終在想,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方法能讓這個充滿原罪的人間變得更好一些。”


    寧缺看著他,問道:“什麽方法?”


    葉蘇說道:“昊天將拯救我們於生命結束的時刻,那在生命延續的階段,誰來拯救我們?我們必須自已拯救自已。”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葉蘇說道:“這隻是開始。”


    寧缺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按照教義,隻有昊天才有資格拯救世人,你現在的想法和行為,已經可以被昊天認為是褻瀆。”


    葉蘇說道:“昊天愛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寧缺看著暮光裏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隨著時間流逝,如果此人真的傳道成功,或許這片充滿汙水垃圾的街區,將來會成為昊天道教裏的一處聖地,因為他必將成為聖人。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這位曾經的道門行走,可能會被西陵神殿裏的那些紅衣神官綁上木架,然後燒成一具焦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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