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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人,攔在觀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裏的人,組成這片新城牆的所有人,其實都很清楚,他們的死亡不見得能改變什麽。


    但他們依然這樣做了,因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們的先輩在渭泗水畔創建了唐國,擁有了書院,從那一天起他們至少改變了自已。


    寧缺先前對觀主說過這樣一句話,明知守不住還是要守,這便是他的知守,此時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證明他的這句話。


    然而看著被血染紅的長街,看著不停倒下的人,寧缺的心卻開始顫抖起來,睫毛上殘留的冰霜發出細碎的聲音。


    遠處傳來一聲清嘯,他知道大師兄終於趕來,並且出手――這並不是書院尋找的時機,書院的時機在寧缺在身上,然而麵對著喋血的長街,大師兄無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時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樣。


    來到這個世界已有二十餘年,他依然堅信自已是*型唐人,遇見過太多黑暗的他,向來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則,隻要能夠活著,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觀主寂滅意冰封的身體一樣冷酷。


    冰雪剝落大半,寧缺的身體依然寒冷,此時他卻覺得自已的身體漸漸變得滾燙,血管裏的血液開始蒸騰,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感受。


    那種感受叫做熱血。


    他不喜歡悲壯之類的詞匯,更是忌諱熱血這種感受,但看著無數人死在觀主身前,從傷口裏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熱霧?


    隻是熱血代表著希望與渴望,寧缺渴望活著,希望能夠戰勝觀主,麵對著這個尋找不到一絲希望的故事結局。熱血又有何用?


    不時有人從他的身邊跑過,向著不遠處的觀主衝去,他從雪地裏揀起先前落下的樸刀,艱難地撐住自已的身體。


    樸刀的刀鋒刺破積雪,刺進在堅硬的青石街麵。


    ……


    ……


    大師兄再次敗了,鮮血從棉襖的破口裏向外汩汩冒著。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著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餘簾不知道去了哪裏。


    觀主繼續向前行走。殺死了很多人。震飛了很多人,越過了很多人,無視很多人,步步行來,身後盡是鮮血。


    朱雀大道上到處都是死傷的人群。


    觀主走到了寧缺身前不遠外。


    此時在二人之間,隻剩下了最後的數百名老弱婦孺。


    瘦道人這輩子都生活在長安城裏。從最普通的小道士變成現在的道人,卻依然隻是在那個小道觀裏生活。他沒有見過西陵神殿的紅衣神官,數年前天諭大神官出使長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沒有機會聆聽神座的教誨。


    此時此刻,他終於見到了昊天道門真正至高無上的那位,他的身體難以控製的顫抖起來。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誠地親吻對方的腳背。


    他忽然大喊一聲,從小道士手中接過香爐,朝觀主砸了過去。


    香爐是小道觀用來祭奉昊天的,真材實料。青銅打鑄,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裏能夠擲遠。


    隻聽啪的一聲悶響,香爐砸到了瘦道人的腳上,腳上頓時冒出血來,他連聲痛喚,在小道士的攙扶下才沒有摔倒。


    楚老太君從三媳婦兒的手中接過馬刀,攔在觀主身前。


    朝老太爺拄著拐杖,從後方走到人群最前麵。


    觀主神情平靜,眼神極為淡然。


    他的眼睛裏仿佛有億萬顆星辰湮滅,然後隻餘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這道空寂目光的注視下,一切都將結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長安,偉大的唐國,千年的書院,所有的榮耀與血腥,壯烈或罪惡,光明或黑時間,都將在這裏結束。


    長街淒冷。


    寧缺看著觀主那張普通的臉和那雙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裏曾經遇到或者感受過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無論是夫子還是小師叔,或者是蓮生,都是真正大徹大悟,自我解脫然後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麽的人,所以他們強大的難以想象。


    觀主也是這樣的人。


    今日書院敗在觀主手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書院信奉理所當然,那麽便應該長街上死去的那些人們一樣平靜而從容。


    但他做不到這點。


    因為他,不甘心。


    ……


    ……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極佳的牧場,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這片牧場早已變成最慘烈的戰場。


    金帳王庭的騎兵與鎮北軍的精銳騎兵,為了爭奪牧場邊緣的一處要害騎道,在這裏連續廝殺了三日三夜。


    騎兵數量占優的金帳騎兵,在付出極慘重代價後,終於把唐軍壓製到了騎道北方的數座丘陵之間,正在發起最後的攻勢。


    戰馬撞擊發出沉悶而令人恐懼的聲音,彎刀與直刀的摩擦發出令人耳酸的聲音,嘶殺聲和戰鼓聲卻相對低沉了很多,因為雙方都疲累到了極點。


    騎戰已經變成了步戰,最後的近千名唐軍,用最後的力氣與生命,抵擋著金帳騎兵的攻擊,隻是眼看著已經快要支撐不住。


    一名大唐軍官帶著十餘名下屬,被金帳勇士們團團包圍。


    這名軍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軍那般強壯有力,但在這樣危急的時刻,他卻暴發出來難以想象的戰鬥力,連續砍倒了三名敵人。


    數柄彎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軍官舉刀相格,被壓的單膝跪下,苦力支撐。


    他聽到丘陵四周傳來的痛唿聲,越過眼前飄拂的發絲,他看到很多同伴戰死倒下,看著那些蠻人在同伴的遺體上殘忍地補著刀。


    真的撐不住了嗎?


    他這樣想著,真的撐不到主力騎兵迴援了嗎?


    他蒼白而秀氣的臉頰上,看不到絕望的情緒。


    他想不到自已應該絕望。


    因為他,不甘心。


    ……


    ……


    一支隊伍在東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們是驍騎營的騎兵,他們離開長安城,去東疆廝殺。


    這時候,他們要急著趕迴長安城。


    騎兵和座騎早已疲憊不堪,但沒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為他們終於確認了隆慶皇子和那兩千草原精騎的去向。


    隆慶正在向長安城進發。


    這意味著伐唐聯軍,確認長安城能夠被攻破。


    朝小樹的臉,瘦削的像是被切開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風吹拂在他的臉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騎兵才去追,應該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屬繼續向著長安城狂奔。


    因為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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