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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多年後,世間對那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記述中,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便是從寧缺護送皇後和六皇子返迴長安城,殺死李琿圓的那一刻開始。


    但事實上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並不是來自寧缺,不是對金帳王庭作戰的鎮北軍,甚至不是帶領驍騎營孤軍出長安,去直麵東疆數萬侵略者的朝小樹,也不是讓清河變紅的誓死不降的水師官兵,而是來自一名農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間,有一個村莊。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對麵是一片隆起的草甸,上麵搭著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隻剩下一些發育不良葡萄被人們遺忘在原處,蒙著秋天的寒霜與灰塵,看著很不起眼。


    這是一個美麗的村莊,但和唐國別的村莊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懸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一般不起眼。


    村子裏有個農夫叫楊二喜,雖然他堅持認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這個使得一手好草叉,把豬喂的白白胖胖的家夥,當然是農夫,還是最好的那一種,楊二喜沒法拒絕這種讚美,隻好沉默認了帳。


    就像很多大唐鄉間的男人一樣,楊二喜從過軍,在邊塞和燕人打過仗,砍過草原騎兵,便是一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邊軍裏學的。


    退伍之後的這些年,他娶妻生子,掙錢養家,生活過的很平靜喜樂,除了家家戶戶常見的一些爭吵,再沒有什麽煩心的事。


    緊張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邊塞中。除了遇到過一匹喜歡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馬。生活裏再沒有什麽新鮮刺激的經曆。


    楊二喜有時候很懷念在邊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著樹漆桶,正在公學裏粉刷牆皮。忽然有衙役走進公學。往牆上貼了張白紙,然後行色匆匆而去。


    楊二喜鬧了兩年,最終衙門還是不肯漲漆錢。他被老父揍了一頓。又被女兒哭鬧了半天,隻好同意來刷公學,本就心情不好,這時候更加惱火,心想這些家夥難道沒看見我正在刷漆,把這麽大張白紙貼在這兒,那還怎麽刷?


    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已最惱火的是看不懂那張紙上的字。


    唐人的識字率極高,他自幼卻調皮搗蛋。從軍後也沒有改變,寧肯挨軍棍,也不願意參加識字班。於是現在便成了村子裏為數不多的文盲。時常被鄰居的孩子取笑,於是這便成為了他最後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後。公學裏響起鍾聲,村子裏的百姓聽到鍾聲紛紛前來,準備聽解律老師替大家解釋朝廷又頒布了什麽律文。


    公學的解律老師還沒有出來,那些識字的百姓,已經看懂了白紙上的內容,因為上麵寫的不是什麽新的律文,而是戰報。


    所有人都沉默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楊二喜卻還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看著大家的神情,愈發著急,抓著一名想要迴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揮了揮拳頭,才終於知道了答案。


    “東北邊軍,在燕國遇伏,敗。”


    那張朝廷文書裏還有很多內容,尤其是針對東疆的縣村百姓,要求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廂軍就地組織防守,征調有有從軍經曆的男丁……


    沒有人注意這些內容,因為這裏離燕國還有很遠一段距離,那些話也不是說給他們聽的,人們隻是震驚憤怒於帝國的失敗,議論紛紛。


    有人擔心詢問,燕國的部隊會不會攻到這裏來,馬上惹來好一番嘲笑,根本沒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堅信,隻要朝廷派出大軍,東疆便肯定不會有事。


    楊二喜一直很沉默,待人群散去後,他拉著公學裏的解律老師,認真地把朝廷文書後麵的內容請教了一遍。


    他沒有心情再刷漆,反正縣衙給的錢也不多。


    他迴到家裏,就著半盆豬蹄和一籃子蘸醬菜喝酒,越喝越悶。


    妻子在門檻外蹲著,從木桶裏往外撈葡萄皮與渣,準備釀酒,忽然發現,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男人說話,問道:“怎麽了?”


    楊二喜說道:“沒事。”


    妻子說道:“你也吃點飯,空腹喝酒哪是個事兒。”


    楊二喜嗯了一聲,繼續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沉默,眼睛卻越來越明亮。


    忽然,他對妻子說道:“我要出趟遠門。”


    妻子抬起頭來,疑惑問道:“怎麽了?”


    “東邊出了點兒事。”


    楊二喜把朝廷文書上的內容講了一遍,說道:“我想過去看看。”


    妻子愣了半晌,然後笑了起來,手上的葡萄汁到處亂飛,嘲笑道:“東邊出了點兒事……你家豬圈東邊還是葡萄架子東邊?說的好像大唐是你家似的,你是皇帝陛下還是皇後娘娘?你就是個種田的。”


    楊二喜惱火說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種田的!”


    妻子渾沒有把他的話當迴事,以為他是在耍酒瘋,低頭繼續勞作,咕噥說道:“每次喝點兒酒,就喜歡說胡話。”


    楊二喜沉默片刻後,嗡聲嗡氣說道:“我說的不是酒話,朝廷文書後麵寫了,有過從軍經曆的男丁,隻要不超過四十,便要被征調。”


    妻子這才發現,原來男人說的真不是酒話,把雙手從木桶裏拿出來,在衣服上胡亂揩了揩,緊張道:“朝廷征調令是發給東疆的,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們這裏離長安城近,東疆那邊遠,朝廷文書隻怕要過好幾天才能到,說不定那時候,燕人和那些天殺的蠻子早已經攻進來了,那還有什麽用。”


    “就算朝廷要征調……也得等著縣衙組織,這不是還沒動靜?”


    楊二喜沉聲說道:“等縣衙組織來不及。”


    妻子顫聲說道:“但……你一個人去有什麽用?”


    楊二喜說道:“就算東疆被侵,朝廷肯定會在那裏設戰時衙門,我到了那邊,自然會去投他們。”


    妻子越聽越是不安。對著隔壁屋尖聲喊道:“爹你快來!”


    楊二喜重重一拍桌子。蘸醬菜和啃剩的豬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說道:“喊什麽喊!平時讓你喊爹過來吃飯,你聲音咋沒這麽大!”


    院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了進來。


    楊二喜站起身來,說道:“爹,吃飯了沒?”


    老頭看著一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說道:“沒。”


    楊二喜說道:“那讓您兒媳婦兒把臘腿剁了?”


    妻子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裏自已可沒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燉臘豬腿肉沒喊您,您可不能因為這就遷怒,如果您能把這個發酒瘋的家夥留在家裏,別說臘豬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頭半晌沒說話。


    楊二喜有些緊張。


    “你們吵吵的聲音這麽大,就隔著一堵牆。我怎麽可能聽不見?”


    老頭說道。


    楊二喜很壯實高大,這時候卻老老實實低著頭,就像小時候犯錯時那樣。囁嚅著說道:“我是邊軍退下來的人。這時候不去,算什麽事兒……”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頭兒把眼睛一瞪,厲聲喝道:“當過兵很了不起嗎?你親爹我也當過兵!我還做到了小校!你在這兒顯擺什麽?”


    妻子聞言收了哭聲,滿懷企盼望著公爹。


    老頭又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現在不是六十,還是四十,我就跟你一起走。”


    ……


    ……


    楊二喜從廂櫃裏取出一把保養極好的黃楊木弓。


    然後他把磨到鋒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一根沉重的臘豬腿,係在草叉另一頭,又問道:“要不要再係一壺酒。”


    唐國鄉間的媳婦,通常便是這種性情,見實在不能改變,便沉默接受,然後開始認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楊二喜說道:“這是要打仗哩,喝酒違反軍紀。”


    妻子把新釀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麽正經軍人,哪裏有什麽軍紀?


    兩個孩子這時候跑迴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大些的姐姐看著楊二喜,生氣地說道:“爹,公學的漆還沒刷完,教習先生很不高興,你是想讓我們讀不成書,都像你一樣麽?”


    如果是平時,聽著女兒這般說話,楊二喜肯定會發一通脾氣,然後老老實實提著漆桶去公學把剩下的活兒幹完,但今天他卻隻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訴先生,說我迴來一定把漆刷完。”


    楊二喜又望向父親,說道:“爹,我走了。”


    老頭點點頭,說道:“路上小心。”


    楊二喜在妻子臉上狠狠親了口,很是響亮。


    兩個孩子大概看多了這種畫麵,並不吃驚,隻是好奇別的事情。


    兒子睜大眼睛問道:“爹,你要去哪裏?”


    楊二喜說道:“去東邊。”


    女兒問道:“爹,你要去做什麽。”


    楊二喜說道:“去打仗哩。”


    女兒興奮地說道:“爹,一定要打贏啊。”


    “當然會打贏。”


    楊二喜嘿嘿一笑,背著弓箭,扛著草叉,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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