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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一道血腥之氣直衝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懼異常,爛柯寺十七殿裏的鍾生出警兆,同時敲響,鍾聲迴蕩三天三夜。”


    歧山大師轉身,看著寧缺說道:“而就在前些天,爛柯寺裏十七座佛鍾再次自主鳴響,鍾聲傳到瓦山,我才明白原來那道血腥之氣又出現了。”


    聽著這話,寧缺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黑色院服裏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緩緩繃緊,心頭微亂,然後警意大作。


    爛柯寺裏的佛鍾,當年曾經因為蓮生的饕餮而鳴,那麽前些天鍾聲再起時,自然是感應到他在紅蓮寺秋雨裏對隆慶做了些什麽。


    歧山大師明顯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沒有揭穿這個真相,慈祥說道:“我如今年老體衰將死,所謂正魔之分雖不敢說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人無法看淡,比如懸空寺和道門。”


    “在昊天道門眼裏佛宗都是外道,更何況是魔宗?寧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勝天的,軻先生再強,最終也未能強過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這片天空還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觸便不要接觸,如果已經接觸,也把它忘了吧。”


    寧缺知道大師是善意,勸說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無論麵對何種情況,都不要使用邪惡血腥的饕餮


    那場秋雨過後,他時常覺得嘴裏依然殘留著極為濃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仿佛隆慶的那絲血肉還掛在自己的齒縫裏,惡心到了極點。


    因為自幼的心理陰影,他相信自己能夠控製住不使用饕餮,然而卻不可能停止修練小師叔的浩然氣,那麽他最終還是會走上小師叔的老路嗎?


    歧山大師說道:“和我說說蓮生吧。”


    寧缺低頭沉默,就算大師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準備承認那些事情,因為他不想承擔任何風險。


    歧山大師歎息說道:“數十年前。是我帶著蓮生師弟進的佛門,我又怎能感覺不到,他的衣缽傳給了你,我隻是想知道他後來的情況。”


    或許是大師聲音裏的悵然遺憾情緒打動了寧缺,或者是他對師兄弟這種關係非常尊重,他猶豫片刻後,開始講述荒原深處那個離奇的故事。


    “那間偏殿裏全部是白骨與幹屍,蓮生大師就坐在骨屍堆的中間……”


    ……


    ……


    秋雨中的爛柯寺一片幽靜。不知哪座殿內燃著的香。倔強地穿透重重雨絲,飄到了後殿廊前,把壓抑寒冷的氣氛變成了莊肅。


    聽完寧缺的講述。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聞著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顫在空中滑過。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麽,然而禪香有味而無形,就像是迴憶,根本無法抓住。


    “便是那等絕境裏,依然妙算無礙,想要借著你們脫困,果然是蓮生師弟的性情,雖然最終身死,其實也算是脫了身體的樊籠。他應該喜悅才是。


    大師蒼老的臉上浮現出情緒複雜的笑容。


    寧缺想著當年在魔宗山門裏的那些遭遇,想著自己識海深處那些蓮生的意識碎片,心情也很複雜。


    他望向佛殿深處蒲團上的桑桑,說道:“蓮生死前,曾經說過,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現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體似乎天生具有某種神性,如此修行下去,有沒有可能會重蹈蓮生的覆轍,變成一個瘋子?”


    歧山大師看著殿內平靜說道:“想讓黑棋變白,便能變白。思想便是我佛門所說的念,本身便有力量。她不想變成蓮生,就不會成為蓮生。”


    然後大師轉身看著他問道:“倒是你……會怎麽想?”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較簡單。”


    “越簡單越純粹便越強大,有時候也就越可怕。”


    歧山大師看著他,神情溫和說道:“先前你為何不入殿與桑桑一道聽我講經?如果你嫌我講的不好,爛柯寺中藏著很多佛經,你可以自行去讀。佛法能夠破除心魔,去除諸障,對於現在的你來說,是有好處的。”


    “蓮生大師曾經說過,佛經浩繁如滄海,但如果你仔細往紙麵底下看去,你才會發現所有的佛法其實說的不過是一個字:忍。而二師兄也曾經說過,佛法三千,不過是教人學會一個自我欺騙的法門。”


    寧缺說道:“忍與自我欺騙,互為表裏,說的都是同一迴事,我極擅長忍,不需要學,至於……自我欺騙的法門,我擔心如果騙自己騙的久了,竟忘了初衷,以為那些都是真實的,無法醒過來。”


    “二先生持禮,自然見不得佛門無父無君的作派。”


    歧山大師問道:“可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場大夢,何必醒來?”


    寧缺說道:“便是做夢也要做的真切,這才快活,所以就算人生真是一場大夢,我們也要假裝這不是一場夢。”


    歧山大師又問道:“那你又怎知佛經裏的世界就是虛假的夢,並非真實?”


    先前說出那句話後,寧缺想起以前在書院後山裏與陳皮皮吹噓自己這個不讀書之人也偶爾會有驚世之言,正有些得意。


    然而大師緊接著再次發問,他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迴答,才確認不讀書之人的驚世之言,確實隻是偶爾之事,自己根本沒資格參什麽禪機。


    他無奈說道:“大師為何非要我也學佛參禪?桑桑有病,不學佛便不能好,這便是她與佛門的緣份,我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麽佛緣。”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佛門所講的緣份,哪裏能這般簡單認知?看來你果然沒有讀過什麽佛經,這課我可得替夫子幫你補上。”


    寧缺愈發覺得有些不對勁。


    “大師似乎很看重我,但我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他轉身望向殿內的桑桑,說道:“和她比起來,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蠢的就像頭豬,我再如何修佛,也不可能讓佛宗多出一位大師。”


    “她是最特殊的一個。而你,也是特殊的一個。”


    歧山大師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已然入定的桑桑,讚歎說道:“光明之女身心皆淨,一念動便通神術,再一念動便明佛理,而三年知命……”


    沒等大師把話說完,寧缺便連連搖頭。


    “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快。所以不覺得自己特殊。”


    歧山大師說道:“但那種人極為罕見。”


    寧缺說道:“再少還是有。所以我不特殊。”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眼睛,不解說道:“似乎你很擔心成為特殊的那一個。”


    寧缺說道:“秀於林什麽,真的很討厭。我可不願意當肥豬。”


    歧山大師笑了起來,說道:“這隻是因為你身在書院的緣故。”


    寧缺笑著說道:“不錯,比如我家大師兄朝悟洞玄。夕入知命,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說特殊,我就算把黑馬的屁股拍爛都追不上。”


    “大先生這等朝聞道而夕入道的絕世之人,自然無法拿來對比。


    歧山大師說道:“但你與世間普通修行者有很大的區別,除了顏瑟大師看出了你在符道上的天賦,你其餘的修行天賦隻是普通……”


    寧缺補充道:“何止普通,簡直糟糕至極。”


    歧山大師說道:“然而憑借糟糕至極的天賦,修行三年便入知命,這證明你的能力已經超越了普通天賦的範疇……”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修行的。但聽說過你修行道裏三次最關鍵時刻的表現。你入符道時憑借的是一場夏雨,你入洞玄時靠的是書癡煎的一條魚,而前些天你更是在戰鬥中知命,全無先兆。”


    大師繼續說道:“修道者講究循序漸進,學習對天地元氣規律的掌握,而我佛宗弟子則是依靠常年苦修積累之後的一朝洞徹,這便是所謂悟。”


    寧缺想起了當年在萬雁塔寺上黃楊大師的教誨。


    歧山大師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破境之時的表現,和那些契機無關,更像是我佛宗所說的頓悟,所以你的悟性極佳,不學佛實在可惜了。”


    寧缺這時候不得不覺得二師兄的話果然有道理。無論道佛,想要吸收新血時的模樣。真的很像老鼠會裏那些唾沫橫飛的家夥……


    “我真的怕讀佛經會睡著。”


    他求饒說道。


    歧山大師從袖中取出一本極薄的經書遞了過去,說道:“我專門挑了一本有趣的佛經,而且很短,你應該不會睡著。”


    說完這句話,大師向殿內走去,看看桑桑今日究竟悟了多少。


    寧缺翻開手中的經書,隻見都是一些極簡單的佛經故事插畫,不由有些羞怒,對著大師背影喊道:“這是給小孩子看的,能不能換一本?”


    ……


    ……


    午時用飯然後歇息了一段時間,桑桑繼續自己的學佛課程。寧缺站在殿前廊下,拿著朵雪蓮花逗大黑馬,逗到自己都覺得無聊,終於想起了那本經書。


    經書裏的插畫線條簡潔而流暢,故事也都極為有趣,把教化意味藏的極深而巧妙,他越看越有興趣,幹脆讓寺中僧人找來了一張竹椅。


    他躺在椅上,隨意翻著書,偶爾端起熱茶喝兩口,不想看書時,便抬頭看看佛殿前的細細秋雨,舒緩一下眼睛,覺得好生愜意。


    歧山大師從殿內走了出來。


    寧缺從椅上站起身來,遞上熱茶,不解問道:“大師為何出來?”


    歧山大師也不與他客氣,接過熱茶,舒服地躺到竹椅上,說道:“桑桑姑娘又入定了,我在裏麵也沒甚事做,所以出來與你說話。”


    寧缺吃驚說道:“這麽快就又入定?這死丫頭別是在睡覺吧?”


    入定是佛宗專用詞語,指的是是開悟之前的思緒沉澱,渾然忘我情態。如果用道門修行來比喻,大概便是尋覓到契機之前的空明境界。


    桑桑午前入定,午後又入定,這等於說是歧山大師授她佛家法門,她根本不需要花會力氣便能夠明悟其間道理,這任誰也不可能相信。


    哪怕寧缺知道她當初跟著衛光明學西陵神術時,一眨眼便能讓指尖生出昊天神輝,也依然不敢相信,所以他懷疑那丫頭是不是睡著了。


    歧山大師說道:“睡著與入定的區別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寧缺看他神情平靜,好奇問道:“大師,你似乎不怎麽吃驚。”


    歧山大師喝了一口茶,微笑說道:“她身上發生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會吃驚。”


    寧缺說道:“我現在相信你昨夜說的話了。”


    “哪句話?”


    “你說桑桑可以成佛。”


    “人人可以成佛。”


    “大師,我真的不擅長說這些,雖然禪意聽上去確實很有韻味。”


    “那我說的再明確一些。”


    歧山大師躺在椅中,緊了緊身上的棉衣,說道:“佛祖本來就是人,那人為什麽不能成佛?”


    寧缺說道:“我以前以為佛祖像昊天一樣,隻是某種象征,直到老師說過一次,然後昨天看到那張棋盤,我才知道原來佛祖真的存在。”


    歧山大師抬頭望天,說道:“佛祖也曾生活在天空之下。”


    寧缺看著不停落下雨絲的灰暗天穹,問道:“既然是昊天的世界,為什麽會有佛祖,佛祖最後又去了哪裏?”


    歧山大師說道:“既然有開始便有結束,有生便有死,佛祖既然是人,最後自然圓寂,這是有史可查之事。”


    寧缺想著自己的離奇遭遇,默想有生並不見得一定有死。


    一念及此,再看秋雨纏綿竟有了春雨的感覺,他不禁有些倦意,心想便是閑聊,也應該聊些有意義的事情,倚著欄杆問道:


    “如果說佛祖也是位修行者……那他最後到了什麽境界?”


    “身為佛門弟子,哪裏能妄揣佛祖之能?”


    “佛祖慈悲,說說也算不上什麽罪過。”


    寧缺看著大師,試探著問道:“佛祖肯定超越了五境吧?”


    大師微笑說道:“我佛門並沒有五境的說法。”


    “我是指大概層次。”


    “自然。”


    寧缺懂了。


    他忽然想到一個傳聞,看著歧山大師認真問道:“據說當年大師沒有患病之前,被修行界公認為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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